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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水灯盛夜(1 / 1)

伴着街道上络绎不绝的往来游客,最后一抹残阳落在地平线之下,水灯节的盛典即将开始。 红色砖块相砌而成的古老塔佩门前立起了一座装饰着东方元素的霓虹灯门拱,上面用三面发光的LED灯字写着本年度水灯节的主题——“清迈,幸福之城”。到处都是散发着温柔而明亮的灯光的灯牌,给紫黑色的夜与天点缀上甜美的星火,让人不觉间在这片梦幻之中露出笑容。 泰国北部温而不热、清而不凉的晚风轻轻吹过,吹得终年常绿的树叶沙沙作响,拖着长穗的纸灯也就这么轻轻摇曳起来,像是椰林旁婆娑起舞的白裙少女。 现在庆典还没正式开始,似乎一切就已经足够美好,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神采,除了…… “他妈的。”夏洛蒂忍不住骂道,她艰难地从人与人之间的狭小缝隙里挤过身子,却马上又一次陷入拥挤的人潮中,“是不是全世界的人今天晚上都挤到这里了啊?” 平心而论,夏洛蒂的个头在女生里绝对不算矮的,哪怕伊凡也就比她高不了多少(虽然伊凡本来也没多高),但眼下她所见之处只有一片又一片的后背。现在这里满地都是金发碧眼的西方游客,似乎对这群家伙家伙来说身高超过185不过是轻轻松松。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黑市交易要挑在这里了。”夏洛蒂在人堆里一点点地挪着脚步,“这么拥挤,就算当场死了个人都看不见!” “你快,闭嘴,吧。”伊凡一字一顿地说,他正在人堆里蹦来蹦去,但即使这样也看不到什么。 “都是外国人,为什么你这么矮啊。”夏洛蒂带着嫌弃说。 “第一,我是平均身高;第二,俄罗斯人实际上的身高也没那么吓人;第三……”伊凡涨红了脸,“你再多嘴一句你给我滚回马罗列斯,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你们不用这么着急,开始时间是应该是七点。”唯一能拥有开阔视野的渡边说道,“那边好像有个灯牌这么写着,但是英语我看不太懂。” “但我要看的不是这个啊……啧,渡边!”伊凡叫了一声,渡边回头时看到他张开手臂,“快点把我举起来!” “……诶,好像看到了,再举高点。”渡边托举着伊凡的身体,跟着他的要求摇摇晃晃,和一旁举着灯牌的游客摆出了一样的动作,“嗯,等会啊,我看一下……” “……你咋不直接骑他脖子上呢。”一旁的夏洛蒂挤眉弄眼,她觉得这对没头脑和不高兴丢死了人,早就与他们拉开了一段安全距离,以保证自己不会同样成为别人眼里的怪胎。 “好,我看到了……”伊凡终于又回到了地上,被举了半天的他累得半死,但渡边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古佛塔上的3D投影是在九点开始,这两个小时就安心在附近逛逛得了。” 由于正门被等待开场时第一时间进入主会场的游客堵了个水泄不通,三人选择在附近走走看看。巨大的客流量吸引来了许多摊贩,在会场旁的水灯大桥形成了节日限定的夜市。夏洛蒂从刚做好的清迈炒面上夹起一筷子塞到嘴里,口感独特的泰式辣椒酱立刻征服了她的味蕾——对她来说果然还是东方食物更合胃口一些。 “尝尝这个。”伊凡把一块饼塞进她嘴里,软糯而甜蜜的口感唤醒了一些难忘的记忆,一瞬间恍惚,似乎从那片土地而来的火药味从未在她身边散去。 “可惜这次没有咖啡酱,稍微有些甜腻呢。”伊凡摇了摇头,又咬下一口香蕉煎饼。 伊凡转头看向身边:“渡边你……”但他一下子了愣住了,渡边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他尽力维持着五官一如往常的平淡,但嘴唇却被急促的呼吸带得一颤一颤。他正用牙齿咬着舌尖,似乎在克制着什么的样子。 “……这个饼。”渡边吞吞吐吐的,但经验丰富的伊凡一下就搞定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原来你也不能吃辣啊!”绿眼睛子爵激动地说,像是终于找到了战友,“果然还是有人有品味的,这种痛觉就不应该被加入到调味料里嘛!” “两个吃辣废物还惺惺相惜上了。”夏洛蒂不屑地说,这是她对伊凡话语权最硬的时候之一,“诶你们看,那边卖的愤怒的小鸟是什么啊,就旁边摆着小花篮那个摊子。” 伊凡顺着她的方向望去,那摊子上摆着许多人头那么大的东西,颜色像是花花绿绿的橡皮糖。它们像是一小块一小块地堆成的,做成了流行萌物的样子,有夏洛蒂口中的愤怒的小鸟,也有橡皮鸭等形状,看上去确实很令人好奇。 “不知道,看着好像是吃的。”伊凡说,“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旁边的那些水灯绝对不是用来探望病人的,土鳖小姐。” 他说的就是夏洛蒂口中的“花篮”,其实也怪不得夏洛蒂,泰式水灯远远看去确实和小花篮有些相似。与以纸笼为主的日本水灯不同,清迈的水灯几乎都是纯天然制品,不光主体是花团和绿叶,连承载灯身的底座都是芭蕉叶制作的。 在清迈,这些水灯往往都会被放入流经城区的宾河上顺流而下,而宾河是湄南河最大的支流之一,这些植物制成的水灯可以避免对牵连全泰国的湄南河生态造成破坏和污染。当然,也有更亮更华丽的现代制品水灯,毕竟对于游客来说,还是这一刻中的美好和绚丽更加重要。 “来都来了,我们也买几个水灯放一下吧。”伊凡说到,随即从摊位上拿了三个水灯。出乎夏洛蒂意料,这次他付钱非常爽快,竟然没有往常和夏洛蒂扯皮谁来结账的环节。 “莫里亚蒂君,麻烦你帮我问问老板有没有笔,我的英语不太好。”渡边说道。 “哦,好。”夏洛蒂点了点头,“可是你为什么需要笔啊,刚才也没看到有女生要你联系方式啊?” 渡边一愣,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是河灯。”他说,“在日本的习俗中,每当盂兰盆节的时候,人们会在河灯上写下逝去之人的名字,以表达自己的哀思。” “渡边你……有什么怀念的人吗?”夏洛蒂试探着问道,她没从渡边的脸上和语气中感到一丝波动和痛楚,但能让渡边挂念的人又让她感到一丝好奇。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渡边的眼神一下悠长起来,似乎跟着他的思绪飘到了悠长的过去。夏洛蒂想要听听他的故事,但对方却全无开口的意思,两人就这么在嘈杂的流年之中,静静地站在原地。 “写完了。”渡边把手中廉价的记号笔合上,又转手递给了夏洛蒂,“莫里亚蒂君应该也有怀念的人吧。” “怀念的人……”夏洛蒂一愣,一片空白的脑海中突然闪过沙海中,曾属于那个明快少年的影子。她轻轻叹了口气,接过了渡边手中的笔,而这过程中,对方就那么看着她略略低垂的眼睑,自上而下投来的眼神里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怜爱。 伊凡静静看着这一切,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我也写完了。”夏洛蒂看着水灯上的名字——萨达特·本·哈桑,这些字眼如此清晰又模糊。即使他是带着阴谋接近了她,夏洛蒂也仍然很难对他的死忘怀,或许是因为那黄沙之下的同生共死,也曾一同埋葬了她来时的懵懂和青涩。 如果问世界上最梦幻的节日是哪一个,清迈水灯节一定在讨论范围之内。夏洛蒂来到桥边,河岸边到处都是来放水灯的人们。有人双手合十闭目虔诚地祈祷,也有人放下水灯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手机拍照,想着怎么发出去才能收到更多的赞许。 三人踏上为节日准备的河岸梯台,与旁边的无数只手一起,把微微燃烧的水灯放进河中,随着流水随波而下。霓虹灯的彩色光影倒映在夜色中铜镜般的水面上,又在千百点香烛的摇曳火光中碎成细密的碎片。浑浊昏灰的河水托着一颗颗如微光晨曦般莹莹烁烁的明亮,就像是在地上流动的巡天星河。 缕缕青烟从水灯上的熏香中冒出,它承载着千万意识的怀念和期盼,在河水之上的夜风中渐渐消弭得无影无踪。 “……伊凡呢?”夏洛蒂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跑到哪里去了?” “他刚才看你还陷在思索里,就自己去买东西吃了,说让我们回夜市找他。”渡边回答道。 “这家伙……”夏洛蒂歪了歪头,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你们回来了?”夜市上,伊凡把一颗荔枝放在嘴里,鼓着腮帮子若无其事地说,“现在我们该往回走了,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赶上开幕式。” 三人离开了这里,但永恒的时间还在河水之上,与朵朵河灯一同流动着。夏洛蒂刚刚放进河中的水灯则与另一盏水灯碰到了一起,两盏水灯在潺缓的水流中打着圈圈。那盏水灯上写着一个女孩的名字——今川爱衣。 “人还是这么多啊……”夏洛蒂头疼地说,她本以为避开了刚开场时的高峰期就可以高枕无忧,但他们都在附近转了一大圈了,回来一看塔佩门前竟然还是人满为患。 “我就说要早点回来吧。”伊凡开始放马后炮,“要不是提前空出打底十分钟时间,挤都挤不进去。” “那里不是有几排椅子吗,怎么我们非要在这里站着啊?”夏洛蒂不满地说,她在人堆里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要不是脚旁正好有一块大石砖,连舞台都看不见一点,“难不成你掏不起座位的钱吗?” “拜托,那座位是免费的。”伊凡还嘴,“我是为了防止被探子发现好吗?既然连你都看不清舞台,那探子也一定发现不了我们。” 说罢,伊凡就皱起两条粗眉毛来,他的境遇其实也比夏洛蒂好不到哪里去,这种要命的拥挤感让他处在大发雷霆的边缘。 “要开始了。”渡边说道,他是站在人群里的三人中唯一能保证视野清晰的人。 舞台的布景是用竹子搭起来的屏风完成的,屏风的图案是东方传统的月景和编织图案。此外,在舞台中央悬挂着巨大的月球样式的气球,与舞台周围的鲜花锦簇结合在一起,颇有月下花前的梦幻感觉。 伴随着悠扬的泰式音乐,几个穿着民族服饰的舞女翩翩起舞。她们掐着手指摆出佛像般的造型,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热情而凝固的标准笑容,在伊凡眼中看来就像是人造的机械人偶。 戴着精美银冠的女主持人用温柔的声音介绍起庆典中的具体活动和流程来,她穿着金灿灿的东南亚礼服裙,露出半个香肩,手里持着一柄泰式灯笼。她脸上也同样带着那种职业笑容,真不知道她如何在露齿微笑的同时口齿清晰地念出通稿的。 “看,看到舞台上站到人群C位的那个精瘦老头了吗?”伊凡用俄语说道,“他是代表泰国总理的节日特使,泰国是军政府统治,现在的泰国总理就是军方的代言人,所以代表了军方的特使安保系数绝对不低。” “你往三点钟方向看,能看到那个不停张望的平头泰国人吗。”伊凡不动声色的说,这段时间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舞台,“那是个便装军人,他的手从来没从裤兜里拔出来过。” “……我懂了,这么一来,安保的重心就会放在特使身上,而黑市的开展反而会因为‘灯下黑’变得顺利一些……”夏洛蒂恍然大悟。 “没错,就是这样。”伊凡赞许地说,“泰国北部平日的治安水平其实并不好,现在为了水灯节,整个地区的治安力量都往清迈和会场倾斜,反而给黑市带来了更多的便利。” “不过,泰国军方就真的不管吗?”夏洛蒂仍然心存疑虑,“黑市肯定会牵扯出一堆麻烦的吧。” “你想多了,泰国军方的底子并不干净。”伊凡说,“很多黑色交易都可以找到军方的影子,包括毒品,泰国军方参与金三角的毒品生意可以说是心照不宣的事实。这次的黑市应该也有军方的人参与了进来,不然我们也就不会在这里寻找黑市的线索了。” “等等,你是说军方不会管?”夏洛蒂更疑惑了,“那黑市又何必挑治安薄弱的时候进行呢?” “军方不会管未必警察不会管,再说了军方和警察也都不是铁板一片,万一有愣头青把这事捅了出来,到时候军方面子上又不得不做出反应。”伊凡叹了口气,“在这个时候开展就是衡量以后的最优解了,有些时候它们需要的只是给自己留出一个台阶而已。” 夏洛蒂听得不明就里,但还是点了点头。反正自己只要听话办事就行了,打工就要有老实打工的心态,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得了,何必在这浪费自己的脑细胞。 “佛塔投影要开始了,我们走吧。”伊凡说,“今夜真正的任务才刚刚开始呢。” 他口中的佛塔是清迈古城中最大的古代佛塔,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但到了今天也只剩下了一个残缺不全的基础。3D还原投影是水灯节特殊的项目,通过投影的构建,大佛塔昔时的恢宏将再一次重现。 “这里也好多人啊……”夏洛蒂看着周围举着手机跃跃欲试的人群,“所以是要在这里等接头人吧,他有什么特征吗?” “根本就没有什么接头人。”伊凡用俄语说,“一切信息就蕴藏在接下来投在塔身的投影中,事先经过登记的买家会得到一份密码破译表,只有通过这张表才能与投影中的信息一一对应。顺带一提,我们是以与三井财团有来往的日本上层的名义来注册的,其中的原因呢想必你也都明白。” “看好周围的人,接下来我要全神贯注地记录投影中的信息。”他拿出手机说道,“一旦发现行为异常的人,必要时刻可以动用一切手段。” “好的,可是……”夏洛蒂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的个头看得见投影吗?” “你他妈……”伊凡回头骂道,夏洛蒂嬉皮笑脸地转过身去。 除了一开始的佛塔重构还算令人眼前一亮,夏洛蒂感觉剩下的投影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些诸如佛像、大象、花草等传统的泰国意向,更何况看起来和中老年人喜爱的劣质动图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但伊凡看得全神贯注,时不时还在手机上记下什么。渡边和夏洛蒂夹在他的左右两边,时不时就东瞅瞅西望望,像是富豪或者明星的狗腿子贴身保镖。 “完成了,还好没出什么问题。”在投影结束的同一时间,伊凡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他把手机收了起来,“好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可这晚会不还没结束吗?”夏洛蒂一听就开始暗搓搓的反对。她还挺想在这里多玩一会的,就刚才她还看到了夜市里有微型摩天轮,想着上去体验一下呢。眼下的天气舒适宜人,正是在外面休闲的好时间,她哪能就这么让无良的功利老板搅了自己的好事? “有什么好玩的啊,明天还得赶车呢,你平常不都第一时间想着早点休息吗?”伊凡眼皮颤了颤,全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这不是已经出来了吗,再说了,以前在马罗列斯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在夜市吃喝玩乐的吗,怎么眼下有这plus pro max你反而没兴趣了?”夏洛蒂不明白今天伊凡吃错了什么药,要是往常他早就第一时间提议在附近找点小吃吃点宵夜了。 “要去你们去,我先回酒店了,位置发你们了,到时候记得自己找回来。”伊凡摆了摆手,转头欲走突然有回过头来,“哦对了,泰国的人口买卖问题也很严重的,你一个人的话小心被人打晕捆吧捆吧卖了,啧啧啧,到时候是整个的还是拆开的可就不知道了……” “滚回你酒店自己玩去,净说这种败兴的话。”夏洛蒂一脚踹在伊凡屁股上,气鼓鼓地扭头往夜市走去。渡边在走向相反的两人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扭头朝夏洛蒂的方向跟了上去。 “渡边?我还以为你……”正在摊位边等小吃做好的夏洛蒂有些吃惊。 渡边耸了耸肩,像是说了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怎么,你是担心我真的被绑架啊。”夏洛蒂带着些许别扭打着哈哈。回想起来,她和渡边几乎没有独处过,少而又少的独处时间不是在执行任务就是在执行任务的路上。 此刻,在气氛并没有之前那么紧张的情况下,夏洛蒂格外清楚地体会到,与这个面色永远平静如水且不苟言笑的男人相处是多么令人窘迫的一件事。渡边的表情像是他对周围的一切事都不屑一顾,包括夏洛蒂费劲巴力才扯出的话题。 渡边只是静静地看着夏洛蒂,连嘴唇都没动一下。夏洛蒂带着尴尬扭过头去,避免和他的眼神接触。这种气氛让她感到自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而渡边是一言不发的家长,无声地释放着折磨人心的压迫感。 “……是。”渡边说。 “什么?”夏洛蒂一愣。 “我说,就是你想的那样,我怕你遭遇什么危险,莫里亚蒂君。”渡边冰冷的脸上微微抽动,并非怀着某种情愫,而是单纯的紧张,“但我觉得这么说会折辱你的自信心,所以刚才没想好要不要这么回答。” 夏洛蒂睁大眼睛看着他,突然噗呲一声笑出声来,“什么啊,渡边……” 渡边不同于伊凡,伊凡对所有人似乎都有一种接近于自来熟的热情,而渡边对所有人都含着着一种疏离。 但细细品查,伊凡的热情往往建立在发自内心的蔑视和无谓之上,正因为他几乎从不在意对方的态度和感受,才会表现出一种主动和积极。 而渡边不同,渡边在无言的行动中往往含有一种温柔,这种温柔就像涓涓细流的水一样,无声无息而滋养万物,正因如此,他会试图尽可能地降低般若造成的破坏,也会迟迟不放弃今川最后变回人类的机会。 “……渡边啊,我能问你一些事情吗?”夏洛蒂把一口刨冰塞进嘴里,把握着语气小心翼翼地问。两人一起走了已经有一阵了,可这段时间里,渡边除了对着手里没吃完的半份河粉努力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如果再不开口,气氛实在是太僵硬了。 “嗯。”渡边点了点头,眼睛仍然盯着河粉,或许是里面的胡椒放得太多了。 “……你不会疼吗?”夏洛蒂小心翼翼地问道,“之前和般若搏斗的时候,你的胳膊……但你好像没有反应的样子,莫非不死之身也会带走疼痛吗?” 渡边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提到这里。他看向夏洛蒂的眼睛,居高临下的目光像是审视,又像是直插人心的洞察,弄得夏洛蒂额角都有些流汗。 “……不,我仍然能感到疼痛。”渡边微微转头,向眼眶斜下偏移的双瞳代表着他此刻正陷入某种思索。 “其实不老不死就是不老不死而已,除此之外,无论是肉体的强度,还是五觉六感的程度,我都与寻常人类无疑。”渡边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当时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肌腱被般若径直扯断,神经骤然崩裂的感觉,我能感到皮肤破裂崩坏的连带着一层层增强的炙热痛苦,一切都那么真实,你绝对无法想象到的。” “这样吗……”夏洛蒂听完皱起眉头,光是想象这样的折磨都够让她身上起鸡皮疙瘩了,“那不死也太可怜了,要是面临什么折磨,普通人还能一死了之,而你就只能这么……硬挺下去。” “这不合理啊。”夏洛蒂摇了摇头,“连死亡都能逃避的魔力竟然无法抹平这该死的痛觉?” “该死的痛觉?不,莫里亚蒂君。”渡边略带吃惊地看向她,“我很感谢它的存在。” 夏洛蒂露出诧异无比的表情:“渡边,你是M吗?”她这么说,瞳孔也跟着微微颤动,似乎在脑子里构想出了某些神奇的画面。 “你都在想什么啊。”渡边看着她这幅样子,无奈地抽了抽嘴,“莫里亚蒂君,你有做过让你至今还有印象的梦吗?” “嗯,有吧,有一段时间我总做噩梦。”夏洛蒂耸了耸肩,那是她被高中折磨得半死不活的时候。 “这就好解释了。”渡边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有发现吗,在梦里的时候,虽然人的精神仍然存在智能,但却会对梦中世界的一切设定都全盘接受,无论是怪力乱神还是时空错乱,亦或是根本不可能合理的事情,都会人容易地被梦中的认知接受下来。” “……好像是这样。”夏洛蒂回想起来,她在梦里被萨达特拿着断刀在沙漠里追杀的时候可从未怀疑过这事的真实性。 但这怎么可能呢,萨达特就死在她面前,连尸体都找不到。 “这时候能判断现实与梦境的,就只剩下痛觉了。”渡边在自己的手上扣了一下,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用现代医学来讲,梦无非是大脑皮层用信息进行的场景构建,意识体的触觉感官可没有肉体灵敏,这样就会留下这片可贵的留白——唯一能区分梦境与现实的留白。” “渡边,难道你感觉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吗?”夏洛蒂问道。 “你做过什么离奇的梦吗?”渡边用问题回答问题。 “我……我梦见过海绵宝宝大乱斗算吗。”夏洛蒂侧目。 “嗯,也可以吧。”渡边没说什么,“这个场景已经够离奇了吧,可你当时意识到这不过是场梦,这一切都是虚假吗?” “呃……好像也没有。”夏洛蒂挠了挠头。 “就是这样,莫里亚蒂君。”渡边仰头对着月亮叹了口气。不知何时,他们又一次漫步到了河边,这里吹拂着清凉的晚风,星星点点的水灯还漂浮在水面上,但刚才熙熙攘攘的行人却不见踪影,为这种唯美增添了几丝孤寂物哀之感,像是人走茶凉以后,仍然葳蕤摇曳的烛火。 “你知道吗,我活了一千多年了。”渡边把手放在竹制的栏杆之上,感受着浪波推浮带来的颤动,“在我……本应拥有的短暂岁月时,连卫生纸都没发明,当时的日本的皇族与贵族会用蝉翼来解决上厕所以后的清洁问题……” “短短几百年里,原本只能被画笔保留的景象先是有了照片,然后是录像,再然后是彩色照片……最后一切都装在这个与世界连通的小盒子里。”渡边晃了晃自己的手机,露出一种悲凉的笑容。那种笑往往属于不能适应社会的人,譬如流浪汉和家里蹲御宅族,眼下却在这个在东京都市中心住着顶级公寓楼的人脸上出现。 “这些事,比世间最精妙的幻想都要离奇,但这却是我不得不面临的,莫里亚蒂君。”月光照在渡边的脸上,也只有这月亮是他这千百年间唯一不变的东西,“独生尽千年,如梦亦如幻。莫里亚蒂君……” “我感谢这痛楚,只有它能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渡边说。 夏洛蒂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在这个话题上她根本没法继续。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渡边与周围人的清冷与隔阂来自于何处——那是千年生命亦或是诅咒带来的至深至沉的孤独。 一千年,一千年是个什么概念呢,她静静沉思起来。一千年就是课本上的那个会半夜叫朋友出去玩的古代诗人,突然在某个半夜三点钟闯进夏洛蒂的家里,一边拽着她在公园散步一边说你们老师今天课上分析我的诗分析得什么也不是,我当时根本不是那么想的,说着说着再往嘴里塞进一块以他命名的红烧肉。 可渡边活得比他还要久,他怎么可能会与他们亲密无间呢?夏洛蒂眼下也不过不到二十岁,看那些比自己小个十岁左右的奶娃娃都把她烦得要死。至于好好说话更是不可能,这边刚一开口,小孩马上就跟你说今天看的低龄动画片,还兴致勃勃地说他就是电视里那个红色的超级英雄。 但渡边可是比她大了整整一千年,她至今的人生长度连渡边的零头都比不上。夏洛蒂看了看沉默的渡边,她本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或许渡边看来,她的所说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孩童幼稚的呓语,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总平静如水的原因——谁会认真去听孩子的话呢。 “莫里亚蒂君,我们回去吧。”渡边说道,“现在的确有些晚了,明天还要赶车。” “……一定要这么叫我吗。”夏洛蒂无奈地说,“怎么一直搞得像是不熟的样子,明明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交情了……虽然对你来说可能也不算什么,在你漫长的生命里,应该有过很多这样的经历吧。” 或许长生者就是这样的东西,他活的时间太长了,普通人穷尽一生能想象出来的东西恐怕还没有他见过的多。或许渡边看夏洛蒂这样的人都看腻了,每几十年就会遇到一个这样的家伙,然后留下一段赴汤蹈火的过往,足够普通人用一生去回想和铭记。 但这对渡边到底又算得了什么呢?这种事对他或许就像是一遍遍重复周目的通关游戏,情节啊发展啊无非也就那么几种展开,早就让他玩得够够的了。那些所谓的感情啊羁绊啊,早就在千年的时光里蚀上了一层厚厚的青锈。更何况,夏洛蒂和伊凡闯进他的生活也就这么几天,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凭什么自顾自地攀上熟识呢? 这么想着,夏洛蒂转头往夜市走去。或许伊凡早就想明白这种事了,才与渡边操持着单纯而功利的合作关系,那个绿眼睛混蛋有很多蠢货的地方,但在对人的洞察力这点确实敏锐而精准。 渡边冰冷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抹裂痕,他定定地站在岸边,就这么保持着沉默,在夏洛蒂要从竹台离开的那一刻,他把夏洛蒂叫住了。 “你养过猫吗?”他问道。 “……还没。”夏洛蒂迟疑道,“但我一直很喜欢猫,一直打算养一只。” “猫的寿命相比人来说很短,人一生可以养很多只猫。”渡边继续说,“但这不意味着人就会忘记那些猫,忘记与它们度过的点点滴滴。” “你之前不是问过我,我的水灯是为谁而放的吗。”渡边的声音很轻,但却沉淀着岁月的厚重,没有打底几十年的经历是不会有那种语气的,“我曾经……有一段特别落魄的时期,大概在一千年前。” “那时候我刚发现自己不会死,但我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所以就一直过着半死不活的流浪日子,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死,就完全不吃不喝,过得没有一点人样子。”渡边低下头来,此刻连月光也照不清他的眉眼,像是博物馆里沉寂千年的石像,身体的每一寸都是凝固的时间。 “是一个老婆婆强行把我带回家,她怕我这么下去会饿死在路边,可我的生命到今天也没有结束。”他略带嘲讽地笑了,这是夏洛蒂第一次在渡边脸上见到这种表情,他是在嘲弄什么呢?是自己,是时间,还是这令人无可奈何的命运? “她把我带回家,把家里珍贵的食物分给我吃,其实也不过是些菜叶之类的东西。”渡边回忆了起来,千年前的景象似乎还历历在目,“在古代日本,平民并没有姓,我只记得她叫稻田,我就叫他稻田婆婆。” “她教会了我当时的日语,我就在她家度过了一段时间,那也是我选择继续人生的契机。”渡边说道。 “后来,她就去世了,你看着她走完了余生,是吗。”夏洛蒂轻声说。 “不。”渡边说,“她被杀了。” “你知道古代日本的武士有试刀的传统吗,他们会斩杀路过的无辜路人,来测试刀的锋利和自己的剑术。”在夏洛蒂颤抖的瞳孔中,渡边轻声说着,像是在说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稻田婆婆被杀了,直到第三天我才在田边的小路上找到她的尸体。” “然后呢?”夏洛蒂忍不住追问。 “然后,然后我一直守在原地,直到又一次遇见了试刀的武士。”渡边说,“我就上去赤手空拳地与他肉搏,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我的身上留下致命的伤口,直到他发现我不会死的那一瞬间,我也夺下了他手中的刀。”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杀死婆婆的人到底是不是这个武士,但我就这么完成了我的复仇。”渡边的话里带着深深的悲凉,纵使拥有千年的生命也会留下遗憾,或者说,只有拥有如此漫长生命的人才会累积如此厚重的哀伤。 “我见过很多人,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终其一生不为人知的,最终都死在了我的生命中。”渡边又笑了,和月光一样寒凉。 “无论是赫赫有名的第六天魔王,还是死在戊辰战争里的普通士兵。我记得他们所有人的名字,也不会忘记那些过往——源赖光、佐佐木小次郎、土方岁三、三岛由纪夫……我记得他们所有人。莫里亚蒂君,说不上幸运或不幸,我的人类之心还没有在漫长的岁月里崩毁,我会想念死在我之前的朋友,我也希望他们永远不离开我……” “但是永远太长。”他说,“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这个世界就是痛楚,而我就活在这痛楚架构的真实中。” “不,不是这样的。”夏洛蒂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讶异自己怎么突然如此大胆,竟敢和过了上千年的古人探讨人生。 渡边沉默地看着她,脸上带着疑惑……还有迷茫。在这种迷茫的驱使下,夏洛蒂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我的人生对你来说不过沧海一粟,但我感受到的并不是这样的。”夏洛蒂硬着头皮说,“在学校的时候,我被课程和环境折磨得不行,当时我很痛苦,但我完全没感到我的人生有什么意义。正相反,是我脱离了那个环境,凭着了伊凡的报酬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以后才感到自己活着,感到生命的赠礼有什么意义。” “渡边,你错了。”夏洛蒂越说越坚定从容,“人生不是建立在痛苦之上的,正相反,它是因为有了欢愉和快乐才有意义,是这些事情塑造了它,让我们感悟生命的赠礼。” 渡边仍然沉默着,眼神可怕得吓人,夏洛蒂被他看得有点发怵,但还是下狠心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永生也不只是一种漫长的折磨,正是因此渡边你才得以体会到了现代科技,不是吗?难道你不喜欢互联网吗?” 渡边还是沉默着,但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夏洛蒂长舒了一口气,果然没人不喜欢互联网,“所以,反正也无可解决,为什么不活得开心一点呢?就算身边的人都会离去也无所谓,万事万物总有结束的一天,渡边你不是说这份痛苦更能凸显存在的真实吗,既然如此那更要去寻找更多快乐和喜悦,以中和这种痛苦,不是吗?” 就算这么说,渡边也继续沉默着。夏洛蒂感到汗流浃背了,她短时间能想到的也就这么多,要是这都起不到作用她也无可奈何了,天杀的,她本来也不会开导和安慰别人,更何况是这活了千年的老古董了,恐怕对方根本没听进去这些她都没法说出第二遍的话,谁会去听还没自己人生1/50长的人讲道理呢? “……是这样吗。”渡边端详着夏洛蒂的脸,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真是受教了,莫里亚蒂……不,夏洛蒂老师。” 夏洛蒂激动地一拳怼在他肩膀上:“早这样不就完了吗,大家都几把哥们,何必搞得那么生分呢?渡边你还没太离开日本过吧,等这事结束以后我叫伊凡打钱,也送你出去环游世界看看……” 渡边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轻轻微笑着,和夏洛蒂一同离开了河岸。 谁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大桥上,有个一直在观察着他们的人,此刻也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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