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卬是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谨慎性子,宋公遣使来骂,城头又观测不到宋公取水于丹水的车队,既已埋下疑心。 “遵命。”管理应承下来。 宋公恍然又想起什么,吩咐道:“对了,直臣再准备一些细竹帘,从都城转运过来。” “这又是为何?” 宋公答道:“大军总不能一直取水于丹水吧?如此下去,我军兵力尽数挥霍在运输之上,哪里还有余力攻城?孤有办法破解此道,你附耳过来。” 宋公轻声呢喃几句,管理抚掌大赞:“君上妙计!”宋公回头冷眼打量着众星捧月中的戴拂,以一种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且盯住他们,只要消息不走里,定叫公子卬有死无生。” …… “参见君上!”病体初愈的公孙友向宋公结结实实地行了一个大礼。 “卿请起。”宋公放下手中的书简,淡淡道。宋公很喜欢看书,诗书礼数无一不精通,他相信世上一切的问题都可以在书中找到答案,自己遇到的困难绝不可能天底下独一份,一定会有前人也碰到过。一旦开卷,就可以汲取前任的经验和教训,总比自己探索要省心得多。但是遍览古籍,宋公也参不透,自己招贤纳士,为什么只找来一帮指挥荼毒百姓的贪官污吏。 “卿有何事?” 公孙友回答道:“启禀君上,楚丘来的医者业已尽力诊治了许多士卒,但他们所携带的药物有限,即将告罄,臣以为可以采买一些。毕竟我等商丘之人,对楚丘风土毫不知情,何处有草药,我等也不知道啊。” 宋公点点头:“卿言之有理,可从都城采买草药运过来。” “这恐怕办不到啊……”公孙友为难得搓了搓手:“君上,当初薛桧闹文字狱。大肆滥捕疑似谣言者,荼毒国人,都城里面的药店因之纷纷关门。” “抓造谣和药店有何干系?” “君上。许多药名可都犯了您的名讳,被司寇衙门的舆人拿来大做文章。来药店采买车前草等药物的客人被蹲点的舆人索拿下狱。一来二去,可就没人胆敢在都城开药店,纷纷提桶跑路,往南面的陪都彭城避祸去也。” “竟有此事……为今之计,如之奈何?” 公孙友献策道:“可不可以……购之于楚丘?” 宋公嗤笑道:“我等愿买,彼等也不会贩卖吧?” 公孙友目光灼灼盯着宋公,没有回答。宋公心念一动:“不会吧?这也卖?这不会是哪个戴春风的提议吧?” 公孙友恭维一句:“君上明见万里。” 宋公吐槽一句:“这公子卬居然市恩到了这个地步,令人咋舌。既如此,他们何不好人做到底,干脆免费白送草药于我军得了。” 公孙友眼皮一跳,忍不住替公子卬说话道:“君上此言差矣。公子卬使人义诊已是仁至义尽。再者,楚丘城内的草药具在当地店家,而非楚丘府库,他公子卬也不会自掏腰包替我军买好吧? 君上,说到底,我等左师官兵乃君上之兵卒,而非公子卬之兵卒,这一笔钱款,于情于理都应该由君上出吧?君上他日还等着我等将士用命,不论是先登拔楚丘,抑或是平定长狄之袭扰。君上,您不会不同意出这个钱吧?” 公孙友目光死死锁定宋公,仿佛是溺水之人抓紧最后一线生机。左师的官兵可是公孙友的立身之本,失去了他们,自己这个上卿大夫恐怕也做到头了。当初他尽可能得把自己的亲朋故交都塞进左师部队,七大姑八大姨的子侄、投效门下的陪臣。军中不能只有信得过的关系户,还要提拔真正有能力的敢战之士,为了笼络他们,公孙友可谓是煞费苦心——为这些有能力的悍将安排婚配,解衣衣之,推食食之,逢年过节,时时串门,慰问他们的考妣,施以恩义于他们的子女。 总而言之,左师就是他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合。 宋公悄然,心中仿佛有个警戒的铃铛duangduang作响。公孙友的想法很危险。因为戴拂和医者的努力,军中现在对公子卬的口碑迅速转向,就好像是一场妖风,在左师当中迅速扩散。公子卬,造饭的公子,卑鄙的伏击者,蛙鸣的爱好者,水源的污染者一跃升格为值得敬重,不迁怒旁人,满怀慈悲的对手。已经有人视公子卬为宋襄公之德的有力继承者,更有甚者认为公子卬的境界是对宋襄公的批判性继承,糅合了宋襄公之臣公子目夷的战争观(就是奉劝宋襄公半渡而击的那位),并发扬光大。 与之相形见绌的是,宋公平定了商丘公族叛乱后,第一时间把健壮的战俘统统发卖给外国的商人,以为奴隶;而受到箭伤、戈伤的那些战俘,宋公也没有为他们提供医疗,一律一刀给了痛快。宋公别无选择,公子卬一通大火把府库的积蓄结果得干干净净,为了筹集军费,也为了震慑不臣,宋公对战俘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况且宋公从没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有丝毫纰漏,这个时代,百分之九十九的将领都会这样处理战俘——除了公子卬这个异类。 人言可畏。不管怎么说,殷宋总归是产生“仁”这个概念的民族。箕子教导周武王仁义的要领,宋国大司马的后裔在鲁国创立了以仁为核心的儒家学派,墨家和道家也在宋国的土壤上发酵。以前没得说,但现在公子卬在“仁”的赛道上卷了起来,宋公不得不接受公孙友的议案。如果不同意,官兵们就会认为宋公对自家的伤员还没有敌人公子卬对他们来的好,那么还会有谁愿意为不在乎自己死活的君主效死呢?岂不是把自己的军心往外推么? 真是毒辣啊。宋公暗暗心惊。他哪里不知道这是公子卬派来的那两个人对左师施加的影响。自从被救得一命后,公孙友对此二人非常信任,常常带在身边,时时交谈。那个戴拂是戴公之后,读过不少文字,言谈举止颇为得体,和公孙友交流起来,什么话题都接得住,深得公孙友胃口。公孙友多次在人前表示,等击败公子卬后,他要收此人为心腹门客。 宋公曾派出人手,监视并防范戴拂的细作活动。但戴拂就好像是挂件一样天天别在公孙友身上。宋公的人听到戴拂谈论医治将士以外的话题时,就会跳出来,厉声责备,公孙友对此很不买账,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宋公的小罗罗竟敢对自己青眼有加的人不客气。公孙友当即就把宋公的人赶出了左师营地——我公孙友看中的男人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当宋公的人狼狈地向宋公禀报时,他忘不了戴拂在他被扫地出门时,高高扬起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