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的兵力部署,士兵的身心健康,粮秣的供给,乃至于炊具的数量,都是绝对的军事机密。这些珍贵的情报,一旦外泄,于一军而言,不啻于灭顶之灾。后世的袁绍、庞涓对此深有体会。宋公曾经在长丘鏖战数载,如此浅显的道理自是深谙于心。 运送草药的楚丘民夫中极有可能混入细作,为了防止军情为外人所观,管理勒令楚丘民夫一律不准接近营墙百步之内,盘活和交接都必须在指定的地点完成。 戴拂根本没有其他途径接触这些民夫。左师需要的药材,被写成清单,传递出去。往来的书函,药物清单,都必须由管理亲自审阅,确认没有暗号后,方才被寄出。 交割的草药,品种,数量,没有人比管理更加门清。宋公当着管理的面,袒露自己对公孙友浓浓的不信任。 先前对薛桧的错信,让宋公陷入了深沉的自我怀疑当中。痛定思痛,他领悟到,说到底,薛桧这个人在启用他之前,宋公和他根本素不相识,是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轻易地托付政事,方才有都城之乱,君位之危。 试想,在宋公登临大宝之前,公孙友也是一个陌生人,他当他的左师统领,他做他的少司马,一个常年戍守边城,一个拱卫都城,风马牛不相及。只在田猎、祭祀等大场合,有点头照面。既没有儿女之约,也没有往来串联——宋公的印象里,对公孙友的了解仿佛比肩于天边的云彩。 不论已故的公子成,还是身边的公孙友,宋公都既用且防——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宋公真正愿意推心置腹的,恐怕只有管理这些元从于长丘的嫡系。 宋公担心公孙友不忠,担心他从中贪墨——自古以来没有几个官员能忍住损公肥私的诱惑;也担心他在宋公和公子卬中间骑墙,抑或是在战争中未尽全力,保存实力——不论公族还是公室,这样的前车之鉴很多。 但宋公不得不用公孙友。他没有选择。 哗哗的竹简翻阅之声,管理的注意力被铆在每一个宋篆之上,天气燥热,发冠之上,落下细细的汗珠,从下巴滑落到右衽。 约莫一刻钟,管理才看完,一抬头,宋公竟然如黑夜中的猫眼,炯炯有神地注视着自己,就好像暴风中的水手抓紧舟上的桅杆。 “没有问题。”管理心细如发,也找不出任何纰漏,进来的药物和账单上完全吻合,不论是品种还是数量。 “等等!”宋公道:“孤觉得有些蹊跷,你看这里——‘十釿常山、二十釿皂荚、三十釿藜芦、二十釿皂荚。’同一天的进货,同样的东西,为什么要拆分成两个二十釿皂荚?为什么不合并成‘四十釿皂荚’来写呢?一味药物要拆分成好几项来写,这在清单上出现的频率不是很多,但不是孤例,如果你确信账单和进货完全一致,而不是勘误,那这样子的写法,很没有道理。 而且,清单的写法也很奇怪。你看,清单上,每写两到四个款项,就会空出半个行间距,这又是什么道理?” 宋公觉得蹊跷,但管理不以为意。“君上多虑了。医者给许多病人用药,不可能每个人的用药都完全一致吧?千人千方,有的人身体耐受,用以猛,有的则以缓,所以备药进药的时候,虽然大致上按照比例进货,但一味药物告罄,而需再补的情况也不鲜见。这最后的二十釿皂荚或许就是后面补充的呢?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宋公询问:“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在用这清单,传递军情?” “怎么可能!”管理断然否了宋公的想法:“细作用来传递暗语的办法有几种。比如说藏头,亦或是藏尾,但这药单上怎么藏?每一句的开头都是数字,结尾都是药物,根本连不成句子。另一种办法就是字的写法,比如说文字里有两种字体,把单独某一种字体拎出来,能串成一句话。还有就是夹带生僻字。” 管理一一排除了列出的暗语形式——都是常规的药物,常规的字体,何来生僻字和不统一风格的字体。 宋公虽然军旅经验丰富,但情报和密码是外行——对付长狄根本用不到这些知识。理性告诉宋公,管理说的很有道理,但总有莫名的第六感让他觉得药单上的东西,不简单,可又抓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是什么。 “或许是孤多疑了。”细作的用途有三种,传递情报,策反将领,造谣和煽动军中的不满情绪。公子卬不会白白送戴拂进来给自己的对手送温暖的,其中定有谋,戴拂定是奸细。宋公对此深信不疑。 “既然排除了传递情报的可能,那公孙友本人和左师的官兵定是戴拂的目标。”宋公像是在做选择题:“得派出眼线,密切监视左师的动向。” 如果公孙友被策动倒戈,亦或是有人在左师部队中炮制谣言,说是都城被攻破,士兵的家人命在累卵,那宋公一定要第一时间获悉,做出迅速的应对。 管理提议把左师的后勤人员换上长丘嫡系的眼线,这样即使公孙友忽然发难要火并宋公,也能提前预警。 “善。”宋公许之。 …… 戴拂的药物清单被光明正大地审查一阵后,方才发出,宋公毫不掩饰他防戴拂和防贼一样。这样赤裸裸的不信任,对于士人而言,无异于把他的脸面辗在地上。公孙友对戴拂报了一番歉意。 戴拂只是微微一笑,就让事情这么过去了,丝毫没有趁机挑拨公孙友和宋公关系的意思。戴拂越是大度不计较,公孙友越是觉得宋公识人不明,比之公子卬,起码落后了好几个档次。戴拂的文采,公孙友是见识过的。且不说当初都城弹劾薛桧这个奸佞的文字是简练而传神的,戴拂平常说话也是一派饱学之士的措辞,听之如春风拂过杨柳岸,很舒服。论武功,戴拂平常没事的时候,会下去和士兵打成一片,有时候指导张弓搭箭的要领,有时候提点一下剑术的精髓。左师的官兵有些稍稍病体好转的,已经开始演武恢复战力了。大家都很敬重戴拂,而他力推的“剁手之法”很得武人们的叹服。许多人已经把戴拂当成自己人了,掏心窝子的话都愿意对戴拂说。因为戴拂,肠道的绞痛消散无踪,因为戴拂,用以吃饭、傍身的武技突飞猛进,对戴拂感恩戴德的人比比皆是。论人品,那戴拂更是狂甩薛桧几条街。 宋公宁可启用薛桧这种卑贱之人,也不用戴拂这种公族之后的饱学之士,甚至排斥、羞辱,这在公孙友看来,相当不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