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纸张 一袭白衣,翩翩羽扇,腰间用玄色的丝带悬着一块通透的水苍玉。来人步履深沉地走到华御事近前。定睛一看,额头的汗珠细小而密排,两颊的肤色泛着病态的白皙,两唇褶皱,颜色暗淡,一双眼睛拖着厚重的眼袋。 “昔日的剑术大师,如何变成这副病怏怏的模样?”华御事认出来人,揶揄道。 来人正是庄遥,大病初愈但在颠簸的战车上,显然被折腾的不轻。华御事五年前送儿子华元上学的时候,机缘巧合,见识过庄遥的本事。要说都城里的剑术,也就他和太子江能让华御事感到惊艳。 “昔日的大司寇,如何不悬水苍玉而比德?”庄遥岔开话题,反唇道。 君子佩玉以彰其德行,什么样的身份,匹配什么样的玉石。天子白玉,公侯山玄玉,大夫水苍玉,士瓀玟。庄遥平时不喜欢搞这些繁文缛节,但今天坚持盛装行玉,走起路来,佩玉鸣环,清脆悦耳。 华御事人在军中,甲胄戎装,自然不会佩玉。庄遥一席话,华御事安能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哼,水苍玉,御事想戴就能戴,上卿,御事相当就能当,他宋公也拦不住。我说的!” 庄遥微微抿嘴,华御事的情绪果然被调动起来。 “大丈夫处事,富贵而已。华大夫出身名门,武德威威,位尊权贵自不在话下。只是此番兵戎烽火,刀兵四起……遥闻之,战事肇启,黄金万两。不知华大夫仗剑提兵,靡费几何?族中破费可有回本之术?” 华御事仿佛被点住了哑穴。华氏家财冠绝宋国,诚然不假,但今年的支出如流水不绝,怕是未来数年都不能回本。族兵的车马、铠甲现在都便宜了宋公的麾下将士,府库备份的军械,也匀给了各个公族,充实盟友。华氏南境的两座城邑也被贪鄙的鳞矔变了现,华氏每年的进项也被拦腰一斩,回血能力不复从前。 “噫……”华御事不复言语,唯有叹息。庄遥嘿然:“遥虽不才,愿献一策,以纾其中之难。” “愿闻弥远之策。”华御事顿时化身成谦虚的学生。 “致富在此。”庄遥探手入怀,从袖中取出一物,原来是纸。 有了墨点的帮忙,蒸煮过的松树皮在水中漂洗,发酵。不同的纸张品质,对植物纤维的加工要求不一样,品质越高,需要靡费于沤煮和漂洗的时间越久。当水力褪去纤维的最后一丝颜色,洁白如少妇的酥肉。此后,公子卬和墨点投入无尽的捶打。历经几千次的捶打,纤维被外力压缩,拉伸,撕裂。第一批纸浆,花费了二人六个时辰,只捶出了十公斤。 公子卬把纸浆盛入水槽,打浆,使纸浆成为更为细腻的絮状,充分搅拌后,竹帘抄出,纸浆均匀地附着在竹帘上,垒作一块。抄纸后,公子卬压制并过滤纸堆多余的水分,尔后将纸逐张用手剥离,贴在火墙上,烘干。 后世的公子卬不曾入过造纸厂实习,学的专业也与造纸风马牛不相及,邂逅造纸的机缘,不过是贵州古法造纸艺人在香港巡回展演,以吸引有钱的港人前往贵州石桥村旅游。 彼时,公子卬恰好在香港游学,有幸观摩学习而已。故而,公子卬眼下能掌握的,只有贵州皮纸的手工制造工艺,至于说后来的名纸品类,比如说,南唐后主李煜御用的澄心堂纸、齐白石绘画专用的玉板宣等等,公子卬还需很长一段时间来专门研究。 又因为是初制,公子卬没懂得在抄纸过程中选用适当的植物胶,比如说衫木根、糯叶、杨桃藤汁,它们既能够让纸浆在抄纸时粘连,又利于后续纸张的剥离。智不及此,公子卬造出的一代目纸,厚度上略有误差,在他看来,和后世买得到的手工纸,相去甚远,宛如云泥。 饶是如此,这批次样纸还是惊艳了在场的公子鲍。他把纤细的手轻轻覆于皮纸的表面,来回摩梭,如抚女子般温存。 “好物!”公子鲍取来毛笔,饱蘸浓墨,左手按纸,右手提笔,龙飞凤舞起来。公子鲍平生纨绔,书中蠹,诗中魔,情中痴。殊不知,在原本历史的轨道上,他会因私情弑兄夺位,成为下下任宋公,百年之后,谥号宋文公。 写点什么好呢?公子鲍随手落笔,想到什么写什么:“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 这是诗经·齐风中的南山篇,讲的是齐襄公诸儿和文姜的爱情故事。 这对兄妹两小无猜,情窦初生。所谓苦命鸳鸯天作弄,文姜长大后,他们的父亲齐僖公硬要把她许配给带兵拯救齐国的郑国公子忽,公子忽早就知道文姜已然心有所属,情愿成人之美:‘以前没有带兵为齐国解围的时候,我尚且不敢迎娶齐侯的女儿,因为齐国强大,我只是区区一个郑国公子,门不当户不对。如今奉了君父的旨令来解救齐国之难,如果娶了妻子回去,岂不是用国家的军队来赚取自己的婚姻?郑国百姓会怎么非议我呢?’ 但公侯之女,怎么能嫁给自己心爱的人呢?何况是嫡亲的哥哥。文姜还是被强行许配给了鲁国的国君,鲁桓公。兄妹就此散落天涯两端,只能互寄诗歌,聊解相思。婚后的文姜借着鲁桓公访问齐国的机会,和登基后的齐襄公再燃旧情,鲁桓公碰巧撞见,竟然对纤弱的文姜大声责骂。是可忍熟不可忍。齐襄公为了文姜的幸福,为了纯如绢布的爱情,设计诛杀了蛮横无理的鲁桓公,从此文姜在齐国和情郎过上了幸福自在的生活。 公子鲍思念王姬久矣,自宋公登基,他奔波藏匿,没能执子之手,夜夜梦中惊坐起。情难自已的公子鲍不知不觉就把自己和王姬,齐襄和文姜混淆在了一起。 第八十五章生意 “四公子好字!”一声由衷的赞叹,把公子鲍从苦情中拉回现实,庄遥击节道。 篆书和后世的隶书、楷书不同,不论横平竖直,而在乎笔法的圆润,公子鲍的行笔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天鹅的脖颈。 “谬赞谬赞。”公子鲍拱拱手,自谦一番,转而评论起了新鲜玩意:“此物甚好,比之竹简,柔软光滑,洁白如洗,易于着墨,比之丝帛,又坚韧致密,运笔流畅,仿佛行舟楫于顺流,飞鸟振翅于风岚。” “子非鸟,安知御风之事?”庄遥习惯性抬杠一句。 “此物可有名讳?作价几何?”华御事长于吸金,对纸张的商业价值极为敏感。 “唤作‘纸’可也。”庄遥搓搓手:“至于售价,全凭华大夫的本事了。” “哦?怎么个讲法?”华御事洗耳恭听之状。 “如若华大夫一次性购入四百镒纸(相当于公子卬十天的产量),则作价每束十镒铲币;如若一口气预定一千两百镒纸,且先支付二成的定金,则作价每束九镒铲币,华大夫以为如何?”庄遥道。 方今的物价,每二十五千克铲币,亦即八十三镒,可以买一个健壮的奴隶,抑或是良驹一匹,抑或是丝绸一束,抑或是百亩开垦好的良田,约等于后世的30亩地。楚丘众人一致认定,用区区松树皮制成的纸张能定这么一个价格已然是暴利,公子卬也对古代纸张的售价没有任何概念,既然同时代的伙伴们都心有坠坠,可见这个利润率已经远远超过他们的见识了,也支持他们先探探门路,若是能成,那最好。 躺在床上的庄遥被公认为最能舌灿金莲,商业谈判的任务都交给他。庄遥心里也没有底,这样的暴利,是他染布数年想都不敢想的。虽然心里决定,若是华氏还价,对半一砍,都可以接受,但他面上却是老神在在,不露出半点怯色,俨然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仿佛这纸张也是蚕丝制成的一样。 另一头,华御事也被这个定价惊呆了。论书文行墨,纸张丝毫不逊色于丝帛,且墨迹扩散的不大不小,视之美轮美奂,完美契合了篆书的神韵,一问价格竟然大约只是帛书售价的十分之一左右,这不是把白花花的利润拱手送给自己吗? 哼,庄遥和公子卬之流,到底会不会生意经?大家好歹均是殷商之余,汤祖后裔,定价能力却如此离谱,真真我大商后人之耻!也罢,横竖是他们自愿开出的价码,到时候可怪不到御事的头上。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索性我就来个吃干抹尽,即便他们日后被他人提点,及时醒悟,回头涨价也追悔莫及。 华御事拍拍手,华氏的家宰躬身进门,耳语呢喃几句,家宰称诺而出。俄尔,家宰捧着一盘黄澄澄的金子而入,夺目的光被安置在案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该死的金光死死粘住。 “我华氏可不是只吃一月两月小鱼小虾的胃口,这里是一年之货的定金,既然本大夫一口气下单,这么多,单价降到一束纸八镒铲币,弥远意下如何?” “咝!”庄遥倒吸一口凉气,舌头不听使唤,良久蹦不出一句话。华氏的豪掷远远超出了他的金钱的理解范畴。庄遥的沉默令华御事不由得抬了抬下巴。 嗯哼,小门小户,我当剑术大师能别有一番情态,没想到和楚丘那帮穷鬼别无二致。干起大买卖俨然丧了胆。 “可!”庄遥先是震惊,尔后大喜过望。 “那就劳烦弥远照例先点点数目吧!”华御事的算盘已然打好,今年用兵,军费损失不小,虽然家大业大,但也要讲究个财政平衡吧,省的族中的老东西唠叨不休。好比一名赌徒,赔光了筹码,既然如此,如何赚回来呢?华氏的答案就是压上更多的筹码。反正投资的本钱充盈,又是光明有前途的吸金项目,自然是多多益善。只要卖纸能有三成的回本率,今年的财政就亏空不了。华御事就青睐有风险的项目,风险越大,收益越大。齐国不是有一句言语吗?不女票不知身体好,不赌不知时运高。 “一口气投入这么多成本在进纸上,华大夫难道一点也不担心滞销的问题吗?”公子鲍也是震惊的不行。若是纸张积压在仓库里面发霉虫蛀,华御事可就血本无归了。 “嘿嘿,若说舞文弄墨的事情,御事不如你们,但这方面的行道,你们叫上十个人也比不上我。”华御事得意地咧开嘴:“想想看,华氏地封地在哪里?济水上!向东是鲁国,向西是卫国、郑国。我华氏舟多楫快,东买西卖,如反掌观纹一般轻松写意。想想看,鲁人文风鼎盛,酷爱文史,恨不得吃饭拉屎都写到竹简之上。皮纸一到曲阜,定能叫鲁人争相抢购,好叫尔等见识见识,什么叫曲阜纸贵!” 众皆叹服。 华御事接着道:“卫国人钱,一样可以用纸来收取。” “不对吧?”公子鲍出言反对道:“卫国人耽于享乐,哪有闲情置于纸墨之娱?” 《春秋史》记载,秦国的人好稼穑,勤于务农,又互相攀比谁人气力大,射猎准;河内人士性质刚强,多轻生忘死的豪杰,常常恃强凌弱,相互侵夺,薄德寡义。晋国人思虑深沉,城府难测,甘于简陋的物质条件,平素节俭不奢靡;周国的人狡猾、伪饰、趋利避害、好为奸商邪贾;郑人男女聚会,风俗银乱,露天野地侗体摩挲;陈地之人尊重妇女,沉迷祭祀,奸诈诡谲;晋北、戎、狄慷慨悲歌,好作奸巧;齐国人奢靡成风,出手阔绰,偏于大言煌煌、凡尔赛之语盛行无比,诈术层出不穷;鲁地之民长幼相让,崇尚利益,注重廉耻;宋国之人性质敦厚,君子之风,信义昭著,勤于农事、长于商贾,民间储蓄成风;卫国人刚武淫乱,男女、男男之事屡见不鲜;楚人懦弱偷生,年年不存积蓄,信巫术、鬼神,注重淫祀;汝南一带人性格急躁;吴越之民好勇斗狠,民风彪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