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前线战报。三公子看看吧。”墨点一把搅了庄遥的兴致,又把军国大事压在公子卬的担子上。 庄遥表示反对,宋国公族公室都死光了吗?怎么什么事都来叨扰自己的病友? 宋公不过是一帮饿兵,公子卬已然定策,胜负早成定数,有什么值得担忧的? “拂晓起,衔枚疾走……至于矢尽,左师不降,乃因卿只降诸侯,不降陪臣。” 战报出自武驰之手,年轻人未能完成学业,写的文字不择轻重,像流水账一样,一股脑儿写下来,长得像臭婆娘的裹脚布。 武驰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建议另立新君。 宋公军中,两师官兵已然对胜利不抱希望了。公孙友口称不降陪臣,会中译中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之所以战斗下去,不过是为了保住家族地位。 如果楚丘方面不立新君,就没法任免卿位,没法对公孙友的行动下定义。 “公孙友的意思很明显,世卿世禄从他手里丢失,比杀了他还难受,他想讨价还价,他想保留卿位,哪怕一个亚卿,他也可以接受。但保留卿位与否,取决于新君。楚丘一日不立一个公子为卿,就没能给公孙友一个许诺,一个保证。他的部曲已经散佚大半,他不能失去更多。” 武驰和武功在前线研究了公孙友的心理,左师的人也一并分析了。 “楚丘只要另立中央,左师必尽数而收。于披甲兵而言,执锐而战,忠贞于家主公孙友而已。公孙友若降,披甲随之倒戈。 于无甲兵而言,累死累活,只因宋公是唯一国主,庶民不得不为国效力。楚丘若立公子,设中央,天有二日,无甲兵还有什么理由为宋公效命呢?” 总而言之,武氏一致认为,只要公子卬或者公子杵臼,其中一人登基称公,战争就会迅速平定。 墨点则更进一步,赤裸裸道:“敢请三公子继位!” “以嫡长子继承制,公子江既陨,当立次子杵臼。” “窃以为不可。宋国扰攘,内乱既休,国库荡然,民死枕籍,国力虚耗,外又有郑楚曹为世仇,若立长而不立贤,何以致太平?” 墨点陈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意见,而是与工坊之人讨论后的结果。工人的生产方式决定了他们对政治的偏好。 贵族的财富,主要来自于种田的田赋,但是农业社会本身,无法研究农业技术,杂交水稻、太空育种、合成化肥……想都别想。因为不能追求亩产的暴增,那只能寄希望于稳定,稳定大于一切。因此重农的政权希望继承人没有变数。嫡长子,不论贤不肖,都是下一任国君。在井田制的税率原封不动的情况下,君王再贤明,也不能使亩产增益。 手工业则不然。工匠们赖以维生的不是生产资料,而是技术。谁技术好,谁的发明多,谁就能带领整个工坊打开销路,走向辉煌,因此工坊出身的墨点尚贤。 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对于庄稼汉来说,未必是好事。战胜了敌国,虽然能瓜分到土地,但自己本国的土地也因为战争而抛荒。汉武帝南征北战,结果国内十室九空。新疆土的开发需要经年累月方能见效,但本国的经济是肉眼可见的凋零。而趴在庄稼汉身上吸血的贵族亦有同感。所以《诗经》写满了征夫的泪。 但手工业者却渴望才具十足的君主。贤能的君主能在外交上突破,能制定合理的关税,把本国的工业品倾销到其他国家,能用经济手段,摧残敌国的商业对手,齐桓公治下的工匠日子就过得美滋滋,他们从不缺少订单,挣得盆满钵满。 有本事的君主会指定良性的制度,就像郑桓公和商人定下规矩,“尔无我叛,我无强贾”,因此国内商业繁荣,工业兴旺;相反,有的君主就把商人当猪养,养肥了就安个罪名再了抄家,典型的如乾隆叹扬州商人财力伟哉,罗织罪名,把他们一个个杀头抄家。商业既湮灭,工业失去流通,自是百业凋敝。 一个君王总打胜仗,工匠是最开心的,制造武器的订单源源不断,打败帝国后,占领矿藏,进一步反哺制造业,为了打胜仗,明主总舍不得让工人这些宝贵疙瘩枉死于前线,就像铁木真善待手工业者一样。 工坊之人的利益,就是墨点的利益,他甚至暗示:“若三公子有意,工坊一定竭尽全力保证三公子上位,哪怕二公子也觊觎君位。” 墨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说动了武驰。若是公子杵臼有染指之心,对公子卬不利,武驰将给予他鲁国公子纠的下场。 “驰愿效提剑之力!”武驰曾向墨点许诺过。 对于武驰来说,公子卬是他的恩主,公子卬的地位越高,他分得的蛋糕也就越大。如果公子卬念兄弟之情,他可以把意图争位的杵臼软禁到死。 武驰和杵臼素不相识,除掉他没有任何心里障碍。况且在封建制度下,为了恩主而做出杀人、弑君的行为,都是忠贞的表现——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晋国提弥明作为晋人,拔剑为恩主赵盾,而忤逆国君晋灵公,没有人指责他不爱国,反而被传为义士。 武功的态度比较暧昧。杵臼是他的同窗,公子卬则是拯救楚丘的恩主,谁做君主,他都可以接受。能不流血最好,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武功最希望看到,杵臼和公子卬的关系就像宋襄公和他的弟弟公子目夷,兄弟齐心,一起治理好国家。 对于墨点的一厢情愿,庄遥哂笑连连。他可不想公子卬称孤道寡。 庄遥朋友不多,公子卬算一个。公子卬即位后,宋国将多一个明君,他则少一个刎颈之交。当一个人口含天宪的时,他将不再是人,而成为一只政治动物。 政治动物的时间不自由,娱乐也不自由。百货商场之父约翰曾经说过,没有时间娱乐的人,迟早会有时间生病。庄遥可不想自己的朋友成天劳心于案牍之中,劳形于奏章里的批阅。玩过文明六游戏的都知道,日理万机时,时间是如何不堪用,何况奏章里真真假假,哪怕忠臣的上书也是谎话连篇,譬如鸦片战争里,败仗连连,林则徐却欺骗道光皇帝,讳败为胜,关天培丧师时,道光只以为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白天埋头于批不完的国事,稍稍放松一会就有一帮臣子跳出来指手画脚。李世民猎得一头野猪,褚遂良跪下来说三,魏征跳出来道四,搅得兴致全无。以后下几把围棋,还要被人指摘,什么木野狐,不务正业。越是贤能的人主,越要被下面人pua,没完没了。 古来明君多短寿,雍正壮年累死,柴荣卒于征战,庄遥可不想自己的朋友早早夭折,抑或是国事所累,无暇悠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