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长泠回到学宗。她不担心被逍遥游揭穿,因为没有证据。退一万步,只是损失一个分身而已。 说到底,这是逍遥游的故乡,而她随时可以离开。 很快,玉千城、琅函天与碧松影的死讯传开。死无对证,有时也是以死为证。总之,阴谋家身份坐实,道域三宗内战。 这一战便是数年。 逍遥游始终防备明月长泠,所以大战爆发没多久,他最重视的好友便遭遇暗算。逍遥游因此失去功体,而浪飘萍从此下落不明。 清除了不安稳的因素后,阴阳学宗落入掌控。在刀剑两宗联合寻仇之时,她专挑千金少的师叔师弟们杀,放任剑宗围死学宗临时上位的临书玉笔·旭长辉。 之后,她教唆七雅之一的诗,以及旭长辉的遗孀——泰玥皇锦·玉帛,为死去的人反攻刀剑两宗复仇。她与行诗乐苦·咏天涯愿为表率,留下泰玥皇锦主持大局。 泰玥皇锦感激涕零,而她转身就带领学宗弟子,杀向意欲独善其身的星宗之辖地…… “真是精彩,不是吗?” 血月孤红讲完道域内战的故事,转向身边的白发女侍:“你不讲话,怀殇。” 絮怀殇张开苍白的唇:“最后那个人臣服了吗?” “当然。”血月孤红抬臂指向前方,“因为神没有给她选择。” 对面的高台之上,一轮玉石月体射出光线,注入石壁上的刻印,以此照明这座阴暗的宫殿。 絮怀殇顺着方向望去:“这个世上真有神吗?如果有,为何我日夜祈祷,阎王鬼途至今还未覆灭?为了敛财,丧尽天良散播瘟疫,害江南数万人死于药毒。因果报应,何时能报?” 血月孤红坐在主座,乏味地支颐阖眸:“神与圣总是被世人混淆。圣佛有慈悲心,神无。天神地祇,皆是天地法则的具象化。既是宇宙运行的一部分,又怎会遂人意而转移。所以,这是一个骗局。” “骗局?” “因果报应,天道轮回。佛者超脱轮回,神者归合天道。信仰,往往被信徒美化得可笑。都说神魔对立,那是谬误。逆天者魔,顺天者人。圣佛超脱人道,仍循天道,但神在天意因果之上,便是大道。大道轮回,有无生灭,为天下母。真正的‘神’,其实是虚无。” “虚无……”絮怀殇茫然问道,“那人信神何用?” 血月孤红睁开双眼,对上絮怀殇的视线:“信则有,不信则无。赋予信念正确性,人之潜能即是神之赐福。先做自己的神,从而指引他人,但若自己丧失标准,莫怪他人替你界定,什么是正确。” “对怀殇而言,尊上即是正确。”絮怀殇双臂交叠护心,弯腰行拜月神教礼节,“圣耀无界。愿月光所照之处,皆为永夜归宿。” “很好。”血月孤红扔出一个药瓶,“将其投入苗疆各地的水源之中。记住,培植势力是你亲手报仇的唯一路径。阎王鬼途再毒,比之信仰,还是太浅了。” “怀殇铭记在心。” 月石熄灭,地下神宫再度沉寂。血月孤红倚座而眠,陷入梦境的深渊。 ………… “我还能再见你吗?” “也许……但那时,只怕我们都不会记得彼此。” “我会记住你。你叫什么名字?” ………… 血月孤红苏醒之时,是天下风云碑重启之日。地脉震动自天允山而来,传至神宫,止于结界。 血月孤红指虚映现,浏览风云碑上各名目。她瞥了一眼“天下第一邪”的空缺,刻字留名“月神”——天下第一术。 天允山上,众目睽睽之下,风云碑乍现第一人,留名方式神乎其技。 一片哗然之中,漫天杨花作雪飞,写意红伞白梅。伞下现青衣,美人华发,幽吟悲切。 “尘面霜鬓惯沧桑,韶华白首絮怀殇。冰心愿作知遇伞,世事薄情任凄凉。” 絮怀殇收拢绸伞,倐然抽出白刃,留名天下第一剑。伞柄合缝,飘絮尽落,她若无其事地旋身撑伞,裙风扫起遍地绒毛。 就在此时,一道剑气横入,荡风排云,威撼山巅,技惊群侠。 “嗯?”絮怀殇回望风云碑,只见“韶华白首絮怀殇”之后,多出“秋水浮萍任飘渺”之名。 在她离开之前留名,此人居心昭然若揭。既是如此,她便另择场地应战。 行至荒野,絮怀殇停下脚步,微微侧头:“你可以现身了,秋水浮萍任飘渺。” 话甫落,云中降下光影,口诵飘渺诗号:“身似秋水任飘渺,名剑求瑕亦多愁。独向苍天开冷眼,笑问岁月几时休。” 日晕闪耀,任飘渺随光化现。絮怀殇觉得刺眼,下拉伞缘,让特制红绸吸收光线。 任飘渺目光如炬,穿透浓墨重彩的伞面,审视他的对手:“你不是剑客,却留名天下第一剑。” “风云碑认可,我便有资格。” “不知你的资格,在飘渺剑法面前,能捱几剑。” 任飘渺说话间,配剑华丽现世。絮怀殇以肩支伞,缓缓抽出伞中剑。 “刹那·芳华。” 伞落刹那,寒光一闪,芳华尽谢,柳絮纷飞。任飘渺讶异瞬身,衣襟却被划破,拉出细长的利痕。 如此轻快的剑,搭配鬼魅般的身法,确实有她过人之处。任飘渺收起轻视,配剑上手,神情变得认真。 “剑名,无双。” “韶华伞,白首刃。”絮怀殇召回韶华伞,将白首刃收纳其中,“我不是剑客,但我要天下第一剑。” “哦?”任飘渺感受到强烈的战意,饶有兴味地说,“你选择了一个不可能达成的目标。” “能否达成,在我不在你。”絮怀殇凝气于伞,伞尖对准任飘渺,“絮杀十殿!” 一股絮风喷出,直冲任飘渺面门。任飘渺挥剑破势,却感怪异。不待分辨,絮怀殇合伞为剑,再踏幻影步伐。 任飘渺“喔”了一声,立剑格挡,进步刺向絮怀殇。絮怀殇立即开伞,旋身拨开剑势。 韶华伞攻守兼备,白首刃出其不意,短兵相接难占上风。更值得注意的是,那些轻如鸿毛的飞絮,不只干扰视线,更影响呼吸。战局久持,气息必乱。 想到此处,任飘渺拉开距离,飘渺剑式应手而出:“剑一·破。” 絮怀殇横向抽剑,以速度截断剑气。白首刃缓缓入鞘,手腕翻转,再以轻灵之势拔出。 “刹那·繁华。” 刹那拔剑,盛世繁华。任飘渺瞧出端倪,剑指迅速拂过剑身:“剑八·玄。” 无双挥舞,飘渺剑气连续暴射,封锁前路。絮怀殇快至无影,步不留痕。剑光纵横,斩碎雪幕,却是絮落越发密集。 终于—— “炎舞吹雪。”絮怀殇挽动白首刃,剑锋划地磨出火星。无依飞絮随风呼啸,遇火身化焰龙,扑向任飘渺。 “破空飞灭!”任飘渺四式合一,挥出一道破空剑气。剑气爆发,四散的余劲扫空飘絮。 絮怀殇双目一凛,旋伞搅动气流,吸来散落的柳絮:“火羽轻鸿!” 絮怀殇一抡韶华伞,气凝之絮朝天抛洒,转瞬自燃,化作无穷火雨降临。任飘渺催动真气,无双舞得密不透风,化气为罩,尽护周身。 絮怀殇合伞收剑,再作拔剑姿态。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不是先拔剑,而是原地蓄势。 任飘渺见状再出绝式:“虚绝真玄。” “刹那·年华。” 年华骤逝,剑过无花。剑芒旋空,击破飘渺剑气。剑影四散,絮怀殇急忙开伞,抵挡迸发的气劲。 伞面下拉,任飘渺乍然出现,一剑划伤絮怀殇。絮怀殇吃痛倒退,向前掷出白首刃。 任飘渺以剑缠剑,将白首刃钉在脚边。絮怀殇失去利器,只得以伞抢攻。 “喝——”絮怀殇甩出韶华伞,踏步飞身而起。任飘渺击回之时,她脚踩伞面翻空,倒悬按住剑柄。 任飘渺挥剑削手,逼得对方放弃夺剑。絮怀殇怒火中烧,握拳凝气释放杀招。 “焚香烬梦!” 絮怀殇手一挥,一股香气释出。任飘渺吸入少许,顿感五内焚烧,不禁呕出一口血。 任飘渺掩鼻而退,以剑风返还香风。絮怀殇不闪不避,拔起白首刃,吸来韶华伞,重整姿态。 “呃……”任飘渺稍作喘息,看着絮怀殇说道,“这些柳絮是以内力凝化,与一般的杨花不尽相同。你的内力并非火属,若吾猜得不错,是术法。” 絮怀殇闭目打伞,遮住面孔:“是我输了。” 一声认输,风云碑上七字消散。 任飘渺化剑为扇,扇去萦绕的余香:“你的武学术式混杂,比起剑,更该留名天下第一术,但你却以剑留名。这说明,你不想对上留名天下第一术的那个人。” 絮怀殇默然许久,说道:“输就是输,多言无益。” “月神,拜月神教。”任飘渺悠然摇扇,指着絮怀殇说道,“根据还珠楼的情报,你至少还有两招。那两式每个拜月教徒都能使用,虽无攻击之效,却足够助你取胜。” “那不是我的力量,用出就已经输了。”絮怀殇背对着任飘渺说道,“我不会用吾神所赐的力量,让拜月信仰蒙羞。” “神吗?”任飘渺望着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嗯……” 血月孤红拂拨影像,继续观察风云碑的状况。此时,天下第一术之列,赫然多出一人。 “灵尊泣幽冥。”血月孤红回溯影像,解析留名者的波动。她借由月能追踪,找到了置身灵界的泣幽冥。 “这是……”血月孤红放大影像,忽然身躯颤抖,瞳孔写满震惊,“这是——” 【幽灵魔刀。】 霎时,浓烈的魔气四溢。黑烟弥漫,笼罩血月孤红全身。她的表情为之定格,眼里血光大亮。 下一瞬间,漆黑铁手穿出夜幕,隔空攫取幽灵魔刀。 灵界,封魔台。 警戒幽灵魔刀的灵钟无端震响,轰然炸毁。泣幽冥措手不及,护体金光因力量冲击破碎。 老者骇然望去,眼前的景象惊悚至极。不只是他,整个灵界皆看见魔手遮天,抓向封魔台。强悍的魔力威压,甚至影响到在某处闭关潜修的魔,让其喷出一口血。 凶兽拽断束缚的锁链,从影像内掏出幽灵魔刀。他没兴趣再看乱作一团的灵界,专注地抚摸这口令他怀念无比的幽灵魔刀。 ‘该醒了,凶兽。’凶兽吸收幽灵魔刀的魔气,输入意识最深处,‘来见老朋友吧。’ ………… 猝不及防,蓝眸撞上血瞳,怦然心动。四目相对,时间静止,刹那即是永恒。 那是一名女性,不着寸缕,散发为衣。她也是红发,肤色莹白,容颜在黑暗中美若梦幻。 “元……邪皇……” 女性的声音清澈悦耳,语调却是呆板迟缓,似乎不习惯人言。 元邪皇扯下披风,罩住她曼妙的身姿。女性抱住飞来的披风,眼里的死水泛起涟漪。 “披风……多谢……我会……还你……” 她说得艰难,却信誓旦旦,让元邪皇起了促狭的念头:“意识中的披风,你打算怎样还?” “实现……你的愿望……让你……重回故乡。” “你是谁?”元邪皇眼神压迫,意识随魔气催动逐渐危险,“如何知晓本皇的愿望?” “我也是……血月孤红。”女性坦然无惧,明眸流光溢彩,“飘零千年……异乡凋萎……理解……你的孤单。” “你……”元邪皇踏出一步,犹疑地走向女性,“理解我?” “你是烛龙。”女性伸手摸向他的邪眼,被元邪皇抓住之后,拉来他的手舔了舔。 元邪皇下意识甩开女性:“你做什么!” 女性迷茫地看向元邪皇:“魔龙之气……很熟悉……我……喜欢你……想要亲近。” 元邪皇沉默了许久:“你的喜欢,是对食物的喜欢?” 女性垂眸搂紧披风:“我只是……想要你。我喜欢你,很喜欢。只有吞噬、消化、融合,才能保证……不会分开。” 元邪皇眸光闪烁,没有说话。 “我会还你。”女性又一次承诺,言谈愈来愈流利,思维越来越清晰,“就算脱离意识空间,这件披风会消失,我也会记住,你送给我的尊严。我是人,不是怪物。” 元邪皇仍是不语。 “抱歉,我真的不是将你当成喜欢的食物,只是我急需补充能量,所以……” 女性谨慎地接近元邪皇,看他没有反应,跳起一口咬住他的肩膀。魔龙之气涌入意识,满足本能,美味得让她陶醉。 “好吃吗?”元邪皇突然发问。 女性不情愿地松口,揉了揉发酸的腮:“还好,就是战甲有点硬。” 元邪皇淡淡道:“倒成本皇的错了。” “无妨,换一个部位便是。”女性上下打量元邪皇,开始思考从哪里下口,“你的魔气攻击性太强,我的意识初醒尚弱,且未取得身体主导权,一时半刻无法有突破性的进展。待我稳固意识,就能——” “太慢了。”元邪皇猛地拉她入怀,拨开她的发丝,扼住洁白柔润的后颈,“让本皇教你,什么叫吞噬。” 女性皱了皱眉:“太快消化不良,意识有被魔染的风险。” 元邪皇凝视着女性说道:“你弄错了一件事情。不是你吞噬我,是我要吞噬你。弱肉强食,反之则要付出代价。本皇是魔龙,是雄性。你以这种姿态出现在本皇眼前,怎可自以为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女性眨了眨眼:“所以……单身千年的雄性魔龙欲壑难填,想要女性的抚慰排解寂寞?” 一语中的,元邪皇放开女性,无言以对。 “我无所谓。”女性拿开披风,平静地递给元邪皇,“我讲过,我会还你。” “你!”元邪皇背过身,内心莫名刺痛,“你就这么不爱惜你的尊严?” “强者才有尊严,弱者只剩卑微。我赞同你的话。” 冰冷的声音自后传来,毫无情绪的波动,仿佛抽离了所有天真,一瞬从幼崽长成主宰。 “本皇不是随便的魔。”元邪皇回头诚挚地说,“吾的女人,只会是吾认定的妻子,是唯一的伴侣。” 女性似笑非笑地问:“邪皇是在求偶吗?” “其实,不用付出代价,弱也能胜强。”元邪皇接过披风,轻柔地裹住女性,“好好保管这件披风,就算面对本皇,也别拿下来。” 说罢,元邪皇收缩意识,将魔气凝聚成珠。 意识交流中止,披风散作魔气,在面无表情的女性身上,形成漆黑铠甲。 “仍是这般痴愚。”凶兽握紧魔珠,送到嘴边吞入,“……傻魔。” 不用付出代价,却能以弱胜强,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他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