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既自弃，形容枯槁，披发行吟东江水滨。欲垂钓而无任竿，欲渡河而无孔津，欲沉桴而无桂楫，遂持箜篌清歌曰：“望云际兮有好仇，天路长兮往无由。佩兰蕙兮为谁修？嬿婉绝兮我心愁。”忽闻弄玉凤鸣，顾见江畔一髑髅，块然独居，玲捧玩之，仰谛而视，笑问：“子何时人？因何遗落至此山城泽隰？”髑髅哂笑，对曰：“我为卿头，卿竟不识我。可见躯囊役形，徒累爹娘，莫若舍此箜篌，与我渡河，同归而去。”玲嘿然不语。髑髅乃捧持其脸，惑曰：“卿心如蓬草，今有大瓠而舍，大瓠虽不得为瓢，何不用作大樽？我有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卿不溺。若卿能为我作一弔辞，即兴无韵，我当授卿羽化之术，携卿往藐姑射之山，与松乔同居，绰约如仙，逍遥容与。卿可从我而谢世乎？”玲怅然问曰：“先生何名？”对曰：“曹植子建。”玲扼腕再拜：“为君作文，吊己之哀，固为宜当矣。然翰墨何足敷诚？赴水难舍故人。予愿指水为信，约君来生再相遇。”髑髅叹惋，遂去，不复与言。 玲乃援笔以辞，弔曰： 噫譆！吁嗟我曹君！ 生乎乱，长乎军，手不离篇籍，思不忘国民，巍巍建安文杰，赫赫魏世琼英。 君之德也，皎若夜光寻扶木，晃若九阳出暘谷。齐民万户呼君侯，名列藩王尽臣忠。 君之作也，远而望之，俨乎浮云蔽高山，龙欲升天霓虹属；迫而察之，勃若虎啸生谷风，华质春葩与秋蓬。汜乎洋洋江河，光乎皜皜日月，与风骚争流可也！ 前袭雅颂之旧迹，后绍屈子之遗情，中和贞则而胤孔庄士节，肃慎恪勤而续乐府古句。生时已艰极，何必垂丹青？君名流传千载逸，浮生若梦只须臾。后世书生多意气，妄用浮辞叹不平！ 痛哉我君！ 睹君容颜，我心踊跃不可陈！瞻望反侧，抃笑如痴不胜喜！践冰履炭，登山浮涧，寒温、燥溼、高下愿与君共之！我欲为君行冠礼，束霜雪之三尺发，插青莲之玉笔簪，披翠云之黼黻衣，戴北斗之进贤冠，连虹霓之朱紫绅，系日月之玉组佩。君何故不喜，佯怒离去？ 梦中殷勤把灯瞧，犹恐相逢在梦里，挽袖对君泣，泪洒君袍衣。君似我再生父师，于此累重之世，庇我茕茕之年，其泽也如凯风，其也惠如时雨，或令白骨更肉，或使枯木生叶。我亦自伤早孤茕，愿我与君来世均可笃亲，骨肉永不离。 我欲横奔泱莽，觅君遗迹，奈何沧海桑田，哽咽无言。至尊攸居变作狐兔窟穴，原来宾主亲交，寿祝酬遍，一场大火焚尽当年临淄侯府院，似这般，都付与顿擗墙垣！ 仁者不寿，命非金石。生如大梦，譬若朔风吹飚尘；死为大觉，譬如油尽铜灯灭。又是一年清明雨，仰止青山，挹清醴于君坟前，千钟百觚不足酬，为君寿祝，三爵乐延年！ 君侯翩翩，自是浊世佳公子也，纵有衣食声色祇搅君心，亦能自持申礼。想君年少之时，耳目极尽声色之娱，口味穷遍刍豢之欲。罗衣美人，红颜炜烨，蓊若春华，形妖姿艳。悉集兹于雀台魏宫，皓腕攘袂，一何翩翩！弹琴抚节，齿唇清均，为君歌弦。 况乃兄弟同乐，怡怡如矣，兼怀戚戚具尔之心。啖肉饮酒，击壤樗博，斗鸡走马，齐驱驾于林圃，共驰思乎文苑。槐下可荫凉，公子乐逍遥。浊酒一杯，取乐今日醉不归，遑恤其它乐斯年！无怪世人道，子建风流自赏，恰如三河少年！ 狡兔走捷，可验搏噬之用；骐骥仰驰，足逞千里之任。君怀荡荡，惟思翼佐皇家，冀有裨益于群生，致雍熙，导太平，戮力流惠，怀柔九州，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使勋存乎竹帛，名光於後嗣，四海宴如而也已。 然世不闻朝歌笙乐声，但见漳河分清浊。毁誉成党，众口熏天。青蝇一点，白璧成冤。《诗》曰：“德輶如毛，人鲜克举之。”其斯之谓与？谄巧诬白，谤讥毁誉者，子不为是也；若欲鹏举而傅天，必乘青云而奋羽，此又为子所耻也；盖人心筹谟，矫矢理錀之謀，行军用兵者，非子之所长也。 骄盈是戒，纵有蒲鞭苇杖施诸身，鹤翮翩翩与天连。积善余庆，君卒免见诛于汝兄，而得归本国，终形同圈养之禽兽。然禽兽尚知反哺，尚知交颈，况往古比翼齐飞者，非为鲜有！昨日兄弟，今同泥尘！欲以谋谟為劍戟，策略為旌旗，乘危蹈险，骋舟奋骊，弃身锋刃间，捐躯淮泗野，效子路结缨壮死，仿仇牧手剑殉君；欲览石室金匮之书，欲于孟冬讲旅统兵，希冀辅主，济国惠民，终不过黄粱美梦一场，自诩王佐之才耳。君心之诚，彼恶知之？若要遂君愿，恐须令马生角、鸟白头，正月雨、夏霜雪，许昌城南门崩摧，天降霹雳斩黄龙！今也手抚长剑，愤激挥舞，如雷之声，空怀壮士之勇，徒叹奈何奈何！！ 京洛煌煌路难行，君有美人心，宛如白日初出照华梁，临牗徒叹息，惟恨盛年不当嫁。孤雁过庭长哀吟，谁家游子翘思思如许？相思无极，徒展殷勤。日昃难眠，时不我与。寝不安席，食不遑味，怀恋反侧，何如何如？ 倏尔岁暮，日迫西山，仆夫脂车，属吏秣马，王独步蘅皋之岸，脚踏椒涂，刈幽兰而芳霭，思千古之流芳，然鸿雁翻飞，天高难追，君思郁邑若蒲草，缠缚磐石不可转。荣禄无常，君子遇困厄而不更易其志，何为自苦，使己心悲？ 仁虎匿锋爪，神龙隐明鳞。道远知驽骥，世伪辨奸贤。韩国覆灭，卢狗号吠。伯乐瞽目，骐骥悲鸣。帝国有爪牙，交相营私构隙嫌，君称其才，反受其谮！明帝堂皇，独不见鹰扬之臣藏于萧墙之内！百官所思，不如君所之！ 呜呼哀哉！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 魏树有蝎，羊質虎皮遍布朝野，内无慷慨死難之臣，外无蒲苇磐石之宗。君何以自叹虚荷国宠而未称其仁？魏室也骨肉之恩断，亲亲之义绝。其国祚也短促，其待君也绝情，君何负此轻凿脩钩之任，独守贤臣之诚，心怀鹤立企佇之心，而自陷于天网乎？窃为君王不值也。 宕宕无恃怙，飘飖流转多苦艰，反思精意，忘饥成胃病。往古皆欢遇，子独困于斯。恨时俗之汝婴，叹君自弃于遐滨，真人不语：朝闻道夕死可矣。入不得安宅京室，执鞭珥笔，从华盖，侍辇轂，承答聖问，拾遗左右；出不得荡然肆志，逍遥於宇宙之外。一如鳞鱼不得游遁，黄雀不可飞翻，进退维谷，举步维艰，唯一死而已矣！！ 岁月不安居，民生也必死。庙堂之龟何乐？莫若反己初服，退修往业，守己初志。恍恍春耕藉田寓治国，王不事农耕，却忆柏成欣野耕、子仲乐灌园，原宪昔宅蓬户茅牖，今犹见颜渊箪瓢陋巷间。 东阿地丰饶，盛产蚕与桑，我王种麦养蚕，躬耕农桑。我王植桑以为社树，我王以己作蚕吐丝，我王为社稷作衅钟牺牲！东阿王，东阿王，心思骨肉念家国，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鱼山之巅，腊月长眠，东阿繒縑善，若流风回雪，为我王缟素，一举天下白！ 魏响遗千年，此情恨未央。 2023年林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