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目挥羽的雄鸡还在东郊，少年虽已折翼伤距，没有貍膏涂额，犹能长鸣专擅建安文场（《斗鸡篇》）。在我心里，你就是长鸣挑敌，鼓翼专场的猛鶡（《鶡赋》）！你就是譬如出海明珠的大国良才（《三良》）！你就是连翩驰骋幽并二州的俊俏白马（《白马篇》）！你那时从不愧影惭魄，永远乐观坚强，面对滚滚浊世只会仰天大笑—— 嗬！嗬！看你手握利剑时多威武英气！赤膊持盾多么孔武有力！！（《邯郸淳传》） 就大口饮下这杯烈酒吧！就大声地呵斥监国谒者灌均吧！我知道此刻你的胸腔里有熊熊怒火，顷刻之间便要喷涌而出！（《曹植贬封安乡侯诏》） 告诉你吧！我就爱你当年那份少年轻狂劲！告诉你吧！我就喜欢你那种洒脱不羁！ 因为这份感情轰轰烈烈，就意味着我已无可救药地爱上我自己了！我在历史长河里刻舟求剑，打捞你的碎片，只为将你完整拼接；我心里有永世都解开不的哀愁和释怀不得的苦痛；我要化作人间飞鸟，在甜美的梦境中幻想着你的模样。 从前建安魏公子，玄冕朱绂万户侯；后来黄初独不封王，鈇锧徒跣阶下囚；（《魏略》） 从前京洛轻狂伟少年，骋辔揽弓宴平乐（《名都篇》）；后来落魄王侯洛河边，顾影自伤无人怜（《洛神赋》）； 从前悯惜离缴孤雁，未曾料一朝自己失群折翼中箭（《离缴雁赋》）； 从前高殿置酒，觥筹交错，亲交从游（《箜篌引》），如今块然独处，寂寞临觞，只剩商风入帷，明月照高楼（《求通亲亲表》《七哀》）； 从身被轻暖、口厌百味、目极华靡、耳倦丝竹（《求自试表》），到左右贫穷、连遇瘠土、衣食不继、饥寒备尝（《转封东阿王谢表》）； 从前众人高捧，快意恩仇，澡讫傅粉，科头拍袒，跳丸击剑，胡舞五椎锻，诵俳优，仪容收束自如，纵谈古今贤烈，高颂文章赋诔。腹藏经纶，指点庙堂为政，胸隐甲兵，阔论行军兵势（《魏略》）；后来科头诣阙，伏地泣涕，太息祗惧，吞声踯躅，哀鸣戢羽，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责躬》）； 浊世的淤泥养出一株并蒂莲，为了延续生命，他们中总有一朵，须先摇落凋零（《芙蓉赋》）。泾渭扬浊清，漳河分清浊，你是有情有义的草木，与曹丕本非同路人（《赠丁廙王粲》），铜雀园种朱橘树，你感伤草木难化，子建，人心亦是如此（《橘赋》）。你把外衣让给了孤苦无依的寒女，那一个个寂寞的寒夜里，你可还有一件狐白裘御冬（《赠丁廙》）？ 朋友离别，求思白驹（《释思赋》），不变的，是弟出妹聘（《叙愁赋》），是妻友罹难（《崔琰传》裴注），是二女一子殇夭（《金瓠哀辞》《行女哀辞》），是亲故朋散翼折，是白骨累累骷髅说，是贯穿人生始终的生离死别。我知你骨肉分离的心酸，我知你怀才不遇的怅然绝望，（《陈思王传》），后人恨你错失九旒之冕，我却知身穿丧服的你只是怀抱荆山之玉在哭泣（《苏则传》）。你今天就要出征，对着铜镜，让我为你最后梳一次发，就穿好朝服，戴好冠巾，喂饱骅骝，我在城墙高头目送你远去，不声也不语，你知道我会一直在你身后，不离也不弃。（《离思赋》《述行赋》） 你终究还是不想成为掉尾于涂中的灵龟（《神龟赋》），你原本是高栖于枝的白鹤（《白鹤赋》），在幽林里自在逍遥，日光洒落在你美丽的羽毛上，你从来不知林外的沙尘烦扰，直到被猎人的网捕获关进囚笼，你只能收敛起翅膀哀鸣声声，脱离亲群而无人知晓，你怀揣恐惧，渴望重返蓝天远游江淮。可是皇帝的魔法师给你下了诅咒，将你变作笼中伏虎，指着你说是祸国殃民的怪物，要把你变成一只远窜江介的遄死之鼠（《九愁赋》）。 回来啊，回来啊，公子，魂兮归来——我知道你最爱游猎荒野了（《求出猎表》），可箭离弦便不再回归，你秉持一生的繁弱之弓，却怎么也射不中云梦泽的虎兕，于是你只能看着黄雀稚兔与同伴被吃（《野田黄雀行》）。终究一张大网铺天盖地朝你压来，下无漏迹，上无逸飞，你该怎么逃？挂罾悬罘，你动弹不得！（《七启》） 那一天，鼓吹箫笳，武骑于前护卫，太后公主皇亲国戚，咸出夹道送行；那一天，魏都东门饯祖道，泪下沾冠缨，路人酸鼻，骨肉分离。（《鞞舞歌》） 公子啊，中厨丰膳还没熟，醪醴酒还没温热，玉樽里的还浮着那群白蚁（《节游赋》），就请再饮一杯赠别酒，就让我喂你吃口蝉翼般薄的鱼片，吃完再扛起枷锁上路。管他流放千年，还是流芳千古，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困厄之绝境你要重新站起，你要记得使自己天天开心呀。 你的人生终于走到洛水河边，披着银鞍的紫骍马，正在蘅皋岸边吃野草，你割了桂兰，把车驾停在了西林，把黑光环锁铠弃在了隰泽畔（《上先帝赐铠表》《献文帝马表》《上银鞍表》）。灌木丛里藏着孤禽走兽，这里旷野千里，这里寂寥凄清，这是你人生的分水岭，你怅惘地望着斜阳，原野萧条，一眼望不到尽头。你知道，这一次，你真的跟功名绝缘了。 北雁翩翩往南方的方向飞去，马儿在悲鸣，你忍不住掩袖而泣。 就乘孤舟远去吧，就安静睡去吧，不要再一人独坐到黎明了。 一路风尘漫，醒来，记得多加餐。 奋钺东吴、陈戎讲武（《王仲宣诔并序》），这是你的终生夙愿，你从黄初盼到太和，越来越失望，越来越绝望。白鹊渴了会甘露，班鸠饿了会食苕华，你饥渴时还有什么吃的呢？（《魏德论讴附六首》）你的皇侄有嘉禾嘉谷、有祥瑞连理木，你是魏国宗室至亲，却别干同枝，沉浮异势。怀抱玉璧乞于路傍是为你所耻的，可你仍然仿效卞氏荐宝，却被人砍断双脚，诗文里处处是你的血泪，一篇《仁孝》，恪守毕生，你对自己母国的一片赤诚徒徒消散在历史的尘埃里（《求自试表》《求通亲亲表》《陈审举表》《谏取诸国士息表》《谏伐辽东表》…） 玉石温润，怎及你，蕙质兰心，你的西南风较宋玉的秋风少了几分肃杀之气，却兀自吹拂了上千年，跨越万水千山，拥入我的怀襟。（《七哀诗》） 窗外雷雨声声，你睡得很不安稳。 记不清多少次午夜梦回，泪水湿透了床枕。 可你仍然上表写《喜雨诗》，你为百姓今年有雨将丰收而高兴。 君子遇困厄而不更易其志，孔子也曾于陈蔡面有菜色，在迷信的年代，你用求是的精神辨析腐草为萤，那小小流萤，光芒虽弱，却能在夜深无月的时候点亮人间，一如你拳拳赤心似星星之火，燎原千年而不灭（《荧火论》）。 邺中何寂寞，鱼山何寂寞，善良的世人啊，给你造了个鱼姑的神话来陪伴你。 你本是河洛游子，如何魂归泰阿？后来我才明白，你不相信羽化成仙，你只是追随你父亲的脚步——“痛哉世人，见欺神仙”（曹操《善哉行》） 葛藟长耸不可攀，岩崖高峻不可立。镜机子的肴馔之妙，让你尝尽人生酸甜苦辣。整身倦世、轻禄傲贵的是你，结果无法飞遁离俗的也是你。你的超野之驷、你的追风之與去哪儿了啊？事到如今，谁又为你冠皮弁，谁为你披文裘？（《七启》） 在那郁青的西岳山巅，你逢着一个拄着杖的耆年隐士，他的胡须和头发都已发白，他用拐杖往地上击打三下，扼腕叹息，说好好的人杰，眩惑世俗，沦落到如此下场。你低下了头，一句话也不讲。（《苦思行》） 斜阳夕照，我来到昔日的东阿王宫殿，仿佛犹见你晚年曾在此殿独饮。这里狐貉穴于紫闼，这里茅莠生於禁闥。本至尊之攸居，於今之可悲（《洛阳赋》）。 可你确实曾在自己的宫殿块然独处。 那是最后的年月。 “月没參横，北斗闌干。親友在門，饑不及餐。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憂，彈筝酒歌”“今日同堂。出门异乡。别易会难，各尽杯觞”（《当日来大难》） 偌大的陈王宫，此刻却无比寂寥凄清。你又想起很多年前，你置酒高殿之上，和亲朋不醉不归（《箜篌引》）。你知道，很快，你也会化身成块然独居的髑髅，被人遗弃在郊野，无人问津的（《髑髅说》）。 太和六年，这年春天出奇的好，桑叶里有着淡淡的忧伤（《藉田说》），朝廷来的诏书让你欣喜若狂，可为何转眼又要承受更寒冷更绝望的明天？ 你知道自己的时间就快到了。 夜露凝衣，商风入帷，你解裳徘徊于庭下，望天不住叹息（《闺情诗》）。 子建，你这棵常青树，终究凋零在了冬季。 临终前，你看着在病榻前哭泣的妻子和幼子，你忽然回忆起很多年前，想起很多事，你在心底发出了最后的感叹： 真可惜啊哥哥，父亲的遗志，你我都未曾实现。 我们曹家文治武功数代，终究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在故事的尽头，我已满头白发，听说伯劳恶鸟，于檐下鸣是为不详（《令禽恶鸟论》）。 就像当年许昌城门无故自崩一样。 不过，那都不要紧了。 我已看见我梦中的朝堂，那是俊乂来仕，济济满堂，大国良才譬明珠出海，贵戚斥充东厢，《鹿鸣》在奏，君臣和乐，咸呼万岁安康，而那临高轩而笑的皇帝陛下，曾是少年时代与我朝夕共处的兄长，我托着脸，在醉眼饧醺中微笑，举樽邀他共饮杯觞，敬这江山万里，岁月无恙。（改自赵幼文版《曹植集校注》佚句辑录末页） 2023年林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