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尚书台,心海涌起惊涛骇浪。我疯狂奔跑在雪地中,跑是大踏步向前进,泪也是大颗大颗往下掉。 杨夙,你听到了吗? 你听到我在一步一步向你跑来吗? 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你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我即刻回到司空府,闭上门户,展开图纸,绞尽脑汁去想解救之法。 荀彧给了我诏狱布局图,但偌大的诏狱,唯有亲自探访,才能查明杨夙具体被囚禁在哪个监牢。而荀彧给了我块执行令牌,教我以尚书台更迭登册为由,一一检阅诏狱,并“误闯”秘狱,探听消息。 令牌被此刻被紧捏在手中,我于室内徘徊,踌躇不决,思绪凌乱,只好先走一步看一步。 诏狱毗邻皇宫,自有重兵把守。我决意先熟悉诏狱周围街道及出城路线,作长远打算,遂以冬猎为由,遣人备好随时可用的车马,并悄悄在一猎户手里买下许都城南二十里外山林中一蓬庐。 荀攸给大理的荐书中并未道明我真实身份,只言司空府公子,大约也是为了避嫌,免我因女儿身而遭人非议罢。所以,当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女扮男装,掩盖我的真实面目,以备将来救杨夙出狱。 于是我趁着雪夜,身着单衣,以冷水浇头,故意生出一场感冒来弱化女声。除了褐铅料涂脸,炭笔画粗眉,我又高簪束发,黏上假须,头戴纶巾,身披长袍以掩身形,还特意给络鞮增了数片鞋垫。 “站住,你是何人?”诏狱门口守卫持戟喝道。 “廷尉署书吏,奉台阁令,更造狱中囚犯名录。”我赫然举起荀彧所给令牌。 守卫敬退,揖礼请入。 我泰然入狱,避开狱中左平治所,按着脑中记忆的诏狱地图,径直往深处探去。不知不觉,竟走完周遭普通牢狱,直至最后,才突然发现了隐藏在偏道中的密室——那是间间四面皆墙的密牢,外面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只在正面有个小门,门顶一处透气小窗。 我心跳加速,几乎百分百确定,杨夙就在其中某间。 正在这时,巡逻的狱吏发现了我。 他们上前盘查,我只推说自己初入廷尉署任职,误闯禁牢区域。 “真邪门,尚书台的竟派个毛头小子来查册……”狱吏不悦地发牢骚道。 “鄙人姓曹,为荀军师所荐,来此大理,初到诏狱,未免冲撞,还望二位大哥海涵。” 我微微施揖,暗暗从袖中掏出打点的赏钱。 两名狱吏改颜欢笑,恭敬抱拳,他们熟练接过,边说着边有意推着我往外走。 “禁牢不过关着重罪死囚,名录皆在外间,我等为执事取来便是,执事稍坐!稍坐!” 他们巧言媚色,将我带到外间审厅,不一会儿,就取出一沓宗卷,让我依次录了。 “不对啊,适才我点了牢房之数,此番却并不对应呢。” 狱吏面面相觑,有意露出难色。我急忙陪笑着,又从怀中取出一袋钱币,塞入他们手中。 “二位兄弟,曹某初来乍到,一心只想履行台阁之令,漏了一二人实在不便,你们看,这——” 他们接了钱,还暗自窃喜诓到了我的小费。 “执事客气了,执事初来,不知这诏狱里,有一片禁牢,是从不登名造册的,直归廷尉管辖。即便你问我兄弟二人,也问不出里头的名姓啊。” 我故作遗憾之色:“那这样吧,你们只需告知我那里头关着几人,我也才好回执禀告。” 狱吏笑:“哪还有几人,不过就关着这么个怪人。” “怪人?” “一个断腿的废人。” 闻得外人如此轻描淡写之言,我差些目眦尽裂,却不得不努力拧出一张笑脸问道: “腿断了呀,那想来如何也出不得这诏狱了吧……为何还看得如此之牢呢?” “嚯,说来还真是怪事,自我兄弟俩来这干事儿起,那死囚便在了,上头也没说何时杀头,只命我们严加看守,每日送些好饭好菜。”狱吏甲说道。 “可不是,那家伙也不知什么来头,犯了什么大罪,不杀不放也不派去输作,还要老子每日好吃好喝供着。” “哎,我倒觉得他可怜得紧。听老狱管说起过,那死囚刚来时,也是个冬天,可却没如今的吃食,大约是想让他饿死狱中罢。可他居然啃草席为食,喝雪水解渴,大半月都没死呢!”狱吏乙说道。 狱吏还在说笑着其他一些杂事,我已两耳嗡鸣,听不见任何声响。 牙床颤抖,调适了许久,佯装继续检验几下宗卷,我方起身告辞,径直往狱外走去。 沿途施刑鞭挞之声,声声震耳;普通监牢尚且恶臭难闻,死囚披刑惨状触目惊心。我不由得哆嗦,恨不得即刻逃离这个人间地狱,刚走到门口,只觉腹内翻涌,一阵恶心之感,令我攀着狱门,险些将早日膳食吐出。 诏狱守卫没空理会我,他们只掩鼻嫌弃着另一个戴着面巾推粪车的大汉,边驱逐还边用脚踹他。 “官爷,俺娘前日染了风寒,过几日又是大年夜,俺可否告假几日,元日再来清扫?” “去去去!你要回家过年,俺们兄弟几个就不用过年么?这一众犯人的屎尿谁管啊?” “可俺娘真的病得不行了,官爷,你们行行好,就宽限几日罢!” “滚!臭拉粪的!没找到人代你的活就别想偷懒!” “……” 大汉悻悻地推着粪车走了,沿途遇到的行人,莫不掩鼻躲闪。 朔风拂面,我瞬间清醒,计从心来。 紧跟着那大汉,却不敢在大街上与之攀谈。出了许都城,见他倾倒粪泥完毕,推车行入郊外一处农舍时,于是紧追上前。 日近黄昏,我背着光,教他看不甚清面庞。 “吾乃大理区区书吏,适才听你说家有困境,特有意相助。虽无甚钱财,却愿雇一人代你这工作几日,不知可否让我一观,尊堂是否当真抱病在床?” 大汉大喜跪谢,连忙将我迎进屋里。只见屋内陈设十分简陋,一位银发苍苍的老妇躺在石榻上,身体孱弱。 果真是布衣贫苦人家,才去揽那艰苦的推粪车清扫牢狱的工作。 我唏嘘不已,有意掩了面容,侧身取出一袋五铢,置在案几上,粗声对他说道:“莫问我名姓,快拿这些钱去给你娘看病吧!” 大汉含泪拜谢,我轻咳一声,捏着嗓子,继续说道: “明后三天,清晨都有个十六七岁的妇人来你家取粪车,她是我府上的侍婢,自小干惯了柴垛之事,身体健朗,力气颇大,你只管将粪车交于她便是。” 大汉听说是个女子,微微生疑,倒也还连连应允。 于是我疾步奔回城中,寻了上好中药熬汤,用层层被子将自己裹在被窝里,不到半夜三更,感冒便痊愈了,声音也渐渐恢复如常。 我未敢入睡,偷了司空府柴房厨娘的一身破烂衣裳,将一身新衣放在原处,提心吊胆开始乔装打扮。 天未亮我便穿常服,跟卫大哥他们告辞出了府,说要去大理任职,实际上早已请假三日;实际上一出府,便脱下外袍,顶着单薄的破衣,在雪中疾行;实际上一出府,便悄悄摸出城门,前往那大汉家。 发型一换,褐粉敷脸画豆,褴褛衣裳,裹上头巾,穿着破鞋,梦回乞丐生涯。 夜色未央,大汉看不甚清我的容貌,只三言两语,便将粪车交到我手里,交代清扫监狱事宜,晨午各一回,并告知我倒粪地于郊外某向某某里外。 我暗暗地笑,却不敢大声,撸起袖子一把将粪车推起,愣是把那大汉看懵在原地。 推粪车的差事虽苦,但推粪人却戴着面巾,岂不是天赐的伪装机遇? 既然你曹阿瞒瞒骗世人囚禁杨夙,我也来一招“瞒天过海”带走杨夙。 只要佯称是推车大汉之女,骗过诏狱守卫,即便他日事泄,也查不到我崔缨的头上。三日后便是大年夜,也就是后世所谓的“除夕”,我用干木仿制一辆假粪车,计划前两日用真粪车,独独第三日用假粪车。倘若我前两日都照常清扫,等到了第三日,想来他们便不再对我生疑。届时许都家家备候新年,百官皆须入宫朝贺天子,参与年庆仪典,那便是最好的时机。 我正为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沾沾自喜,推着粪车赶到诏狱门口,忽而停了下来。 等等! 我仔细又打量罢那车身——那是长扁形的盛具,两头长中间窄,仿制的也不会相差到哪去,怎么可能藏的下一个一米八几的壮汉呢!? 我惊惧不已,可守卫已经发现了我,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前,照着计划将说辞摆出。 粪车恶臭难闻,我又恶意让自己靠得极前,于是守卫根本不愿近前来看我面容。他们只能看见藏在头巾和脸巾里的一双“淳朴”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衣衫褴褛,跟昨日推粪车的大汉衣裳相近。于是在守卫们不耐烦的驱赶下,我侥幸推车进了诏狱。 然而,困难才刚刚开始。 从第一间监牢清扫到第一百间监牢,我经历了非人的劳作,终于明白为何偌大的诏狱只于晨午清扫两回。因为封建社会真实的牢狱根本不是后世古装剧里那样干净! 牢里干草杂陈,虫鼠四蹿,都是肮脏臭味的囚徒,或被施刑皮开肉绽,血腥味冲天;或满头虱子瘫坐在地,说着疯言乱语;或有轻浮浪子故意骚扰,被我一脚踹开;或有奸笑淫声,趁我扫撒时拽我发辫,被我一掌扇到墙角。 这时,我才恍恍意识到曹丕教我那几下拳脚功夫的重要性。 给我开门的佩刀狱吏也不管不问,倚在狱门边只跟着嬉笑,跟其他囚徒一块起哄,我登时发作,恶狠狠上前,正挥拳要给他点教训,却在想到自己目前身份那一刻停住了脚步。 “瞪什么瞪!臭娘们!当这诏狱是你家么?” 狱吏一掌将我推倒在地,险些将我面巾撞下,我隐忍着,赶忙将面部掩住。 “呵,原是个麻脸婆娘!难怪这粗活干得如此卖力!” 这话将我拉回数年前,顿时教我想起在南阳为奴为婢的痛苦经历,我也好像在暂时脱离权门贵女的身份后,突然清醒认识到现实的残酷性。 我不再言语,捂拳摁住鼻息,努力不使眼泪掉落,忍着屈辱继续推着粪车,执箕帚走进一间又一间监牢。 胃里翻江倒海,无数次快要吐出酸水来,幸而一日未进水米,无甚可吐。 呵呵,崔缨啊崔缨,你也有今日,这些年过多了舒坦日子,也让你这个虚假的“贵族”尝尝封建底层穷苦人民的滋味吧! 清扫了一日,开锁的狱吏换了两班,我才将整座诏狱扫除了一遍,且终于来到最后一间禁牢。 狱吏不耐烦地打了打哈气,在手中盘寻着禁牢的钥匙。 我斜眼偷瞄那串发出“铛铛琅琅”的钥匙,暗暗记下禁牢开锁的钥匙模样。可禁牢四面是墙,外头根本看不清里头样貌。 狱吏乙露出个诡异的微笑,将门打开后,他边说边后退数步:“喏——进去吧。” “小心些,这里头的家伙可不好惹!”狱吏甲在后面笑着提醒道。 心脏飞速跳动,我根本没把这狱吏的话放心上,只疾步踅入牢中。 牢中漆黑一片,只有小块方窗顶上有片微弱的烛光。我摸索着踏入狱门那一刻,便敏锐地察觉到一声刺耳的锁链声。 手心直直冒汗,我又害怕又激动,只敢一步一步向前迈进。终于走到墙根尽头了,幽暗中隐约看见一个披头散发打坐的背影——刹那间我停住了脚步。 “杨夙”二字,已经到了嘴边,为什么就说不出了呢。 还没看见那人转身,我已泪流满面,喉咙里像被灌注了铅水似的,喑哑无比。 四周静悄悄。 掀开面巾,双脚开始打颤,我拖着它们,努力往前迈开。 既然说不出话,那就朝他伸出手去吧。 可是,杨夙,见到我来,你会高兴吗? 我将右手搭在他右肩—— 电闪雷鸣间,那人如触电般乍起,一个反手将我手臂扯过,用手中的铁链环套在我脖上,紧紧勒拽,令我瞬间头晕目眩,呼吸不得。 然后便是极其冰冷却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这肩,只有我朋友碰得,你怎么敢近前来的?” 我背对着他,看不清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快被他勒得窒息而死,却在听见“朋友”二字后清醒过来。 “我……就是……你的……朋友……啊……” 声音虽然轻微,拽链之人却显然身躯一震,力气渐渐放松,我趁机挣脱出来,伏在地上,大口喘起粗气。 等到终于缓过劲来,慢慢抬头,只见如此景象: 那人的腿没有断,只是有一条手腕般粗的铁链,自下及上,紧紧拘役着他的手和脚。单薄的素色衣袴,将手脚上的冻疮衬得愈发明晰!遍体可见的陈年旧伤,怎么数也数不清!特别是那双乌肿的赤脚,跟碎骨般瘫着,脚踝处还有巨大的疤痕!再往上,是一副瘦骨嶙峋的身躯,黑白相间的长发已蜷曲蓬乱,长须虬髯上面,是一张黝黑深凹的面庞。 那张脸,就是再添上一百刀伤痕我也认得。 眼泪瞬间就像断线珠玉似的掉落而下。 我只看了那双熟悉的眼睛一眼,面部便开始扭曲,我捂着嘴,极度的悲怆涌上心头,最终却消融为唇外一句颤声询问: “杨夙……你到底怎么了?!” 我早心知肚明。 从我与他重逢那刻起,我的朋友,杨夙,将彻底取代我,成为这个乱世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