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三打着绑腿,挎着包袱来到一处大院,只见院中许多军汉,几口大锅冒着蒸汽,一旁堆了小山高的面团,伙夫们执碗往面团上一挖,再一扣,一个硕大的馒头便扣在了篦子上。吵杂声中,曹三走到马棚前拍了拍一匹黑马叹道:“马上跌死英雄汉,河里淹死会水人。”许二在他身后吩咐道:“将二人送到大同行都司,讨了行文回来,大人要看。”说着,许二挑了两匹花马,也就是杂色马,曹三看了看那两匹花马道:“膘壮齿小,好马!却要换成两匹骡子,铁打的骡子纸糊的马,往东尽是山道,需骑骡子,出了菇越口便是平争争地儿,再换骑快马,换马还需田大人行文。”许二闻言,道一声还是你懂,便舍了花马,改挑两匹骡子,牵着同曹三出了大院。
雁门关北门,昨日送别姬际可处。田时震叮嘱道:“四方道梗,一路小心。”张差抱拳称是。田时震眼光一瞬,看到城门洞里启闭千斤闸的石槽,他问道:“你那锅盖举升是后世之法,还是你自家所创?”张差闻言怔了怔,回道:“是小的自已瞎琢磨。”田时震想了想正欲再问,只听有人禀道:“大人,搪马来了。”
田时震回身望去,只见一个留着八子胡的汉子牵着瘦马而来,马鞑上还系着两头骡子。那汉子到了近前,田时震吩咐道:“将人送到大同行都司,讨了行文回来我看,一路切勿玩泄疏误。”曹三躬身称是。田时震挥了挥手,有人上前将一片薄薄的包袄递与曹三,里头乃是公文。
张差望向那汉子,只见他方脸宽肩,年岁不大,额上却已有了苦愁纹,牵着一匹精瘦的黑马。张差不由一怔,忆起半月前与胡二打劫的那个搪马,正是此人。
城门在兹呀声中关闭,渐渐屏遮了门外抱拳行礼的三人,望着两门中的一线,田时震下意识地看向空中,只见一个黑点,却是一只在空中悬停的老鹰。“多承大人好情!”张差在门外抱拳道。田时震微微颔首,倾刻间大门闭合,人不见了,鹰也不见了。
烈日下,城外一片褐色的痕迹,那是鞑子留下的血迹。踏着这片褐色,曹三跨下瘦马嘶鸣着兜起圈子,曹三搔着马脖子道,七两二,还当是当年?朱荣祖乱问道:“这马恁瘦,也行得长路?”曹三笑道:“官船漏,官驴瘦。”他看向骑骡的二人道:“三十六个窗格子贴窗花,咱们红火人遇到一搭搭。”张差道,这话耐听!便在骡子上冲曹三抱拳道:“一路还仗大哥照应,仰戴高厚,仰戴高厚。”曹三回道,岂敢,岂敢。
半个时辰后,三匹骡马行走在村道上,谷子地里忽地腾起几只白羽长腿的鹭鸶,一行白鹭上青天,张差心道,至少在明代,鹭鸶还随处可见。
北京,嗡嗡声中,鸽铃阵阵,应和着煤车的銮铃。西城一座府邸,一人高的石狮子旁是半人高的台阶,这是下马石。门前立着几个军汉,立柱上挂着块木牌,上面书:军民人等不得坐卧喧哗,违者兵马司拿办。大门上方的飞檐下挂着匾牌:宁远伯府。文字由上而下。已是中门大开,几个汉子拾级而上,门外留下一干卫士,及十几匹马。
四人挽着马蹄袖,蹬着鹿皮靴直入中门。马蹄袖是女真人的服饰,平时上卷,放下时会盖住手背,却不会盖住手心,不会影响射箭。门房立在门口,看着四人往二门去了,鄙夷道,山派儿。就是土气。
二门的台阶上,六十二岁的李如柏一身孝白,笑迎五十七岁的努尔哈赤。只听李如柏叫道:“为朝廷立功,为封疆弥患,我公大有造于辽矣!”努尔哈赤一生八次入京朝贡,此为最后一次。而李成梁有九个儿子,其中五个儿子为总兵,四个儿子为参将,李如柏是宁远伯李成梁的第二子,曾任贵州总兵,宁夏总兵,已家居二十年不任事。此时,努尔哈赤到了近前,叫了一声二爷!李如柏微笑道:“小佟。”却是努尔哈赤的汉姓。
台阶下,努尔哈赤抱拳过顶,李如柏叫一声这如何使得,连忙还之以平礼。礼毕,努尔哈赤回头看向三人道:“快与二爷行礼!”三人闻言,齐齐跪地,竟是半跪参拜。努尔哈赤介绍道:“扬古利,费英东,小儿黄台吉。”李如柏连声道,快起来,快起来!他看向黄台吉道:“古利,英东是老人了,这孩子却是头回见,是老几?”努尔哈赤回道:“这是老八。”只见二十三岁的皇太极,宽脸,直鼻细眼,高出他父亲半头。
宁远伯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十七年前在辽东和蒙古人打仗,中伏死,几个月前,李成梁也死了,宁远伯一爵便由李如松的长子李世忠袭承,李世忠还掌管锦衣卫南司。也就是宁远伯这个爵位叫李成梁的长孙李世忠袭了。李世忠也活不了太久,死后无子,万历又命李世忠的弟弟李显忠袭爵,却没有落实,因为朝臣厌恶李氏。
这时,奴尔哈赤跨上二门的台阶,只见前方一个大大的奠字,环以一片缟素,灵堂中,李成梁身着大红蟒袍坐在画中。“伯爷!”努尔哈赤叫了一声,疾走几步跪在了垫子上。“伯爷,小佟看您来了”他道。努尔哈赤未在李成梁军中待过,说努尔哈赤曾是李成梁的家丁,这都是传说。只是努尔哈赤数十年来受到了李成梁的关照,换句话说,李成梁收了努尔哈赤许多银子。
努尔哈赤冲着李成梁的喜容连磕四个头,他身后三人亦是大礼参拜。李如柏叫道:“快拿垫子来!”便要与努尔哈赤回礼。努尔哈赤早已礼毕起身。仆人又奉上一柱香,努尔哈赤双手接过,冲李成梁的喜容频频鞠躬。李如柏从侧面望着努尔哈赤,只见八子胡,锥子脸,尖下巴,一双细眼,肤色古铜,手指上还裹了块破布,不知是让弓弦刮的,还是又与谁放血盟誓了,李如柏一时感慨。曾几何时,这个李家的客户已贵为建州国主。“二爷在想甚?”努尔哈赤回身道。李如柏叹道:“三十年,弹指一挥间。”努尔哈赤怪道,什嘛?三十一年前,努尔哈赤父祖被明军误杀,他便以十三副遗甲起兵,开始了战斗的一生,他如今的身份是建州国主,也是这个时代战斗经验最丰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