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惊现毒窝线索(1 / 2)

第六章

惊现毒窝线索

小兵抵大将

“哎……你们说这算不算重大线索啊?!”

任明星开着他爸那辆小吉姆尼,从两车夹缝中穿过,这车车身很窄,除了越野能力强,还有好停好放的特点,别提多适合在这种城中村穿梭了。

后座的邢猛志把手机镜头对着车玻璃,在拍外面,副驾上的丁灿手机伸出车窗,也在偷拍同一个角度。此时葛二屁正从小胡同里出来,一扣头盔,整个体貌特征全给遮住了,再一跨上摩托车,“突突突”开着就走了,手机相机里斜斜地捕捉到他穿着一身外卖小哥的衣服。

“天哪,这个二货这么白痴的化装,居然把信息中心给难住了。”丁灿喘了口气道。

穿个制服,扣个头盔,融入这座城市里成千上万的快递小哥队伍里,可不就成了天然的伪装?!一个头盔就把最先进的体貌识别软件全部挡到外面了。

“越简单才越是大师的手法,有人教得好啊!这货我小时候认识,有点缺心眼,不可能懂这么多反侦查手段。”邢猛志道。

没有暴露之虞,就都放松了,任明星又重复着问题:“哎,我问你们,这算不算重大线索?”

“当然算了。”丁灿道。

“你是在想能要多少奖金吧?”邢猛志道。

任明星嘿嘿笑了,笑着道:“猛哥你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这个夸奖赢得了背后邢猛志给的一个脑瓜嘣,嗤笑的任明星毫不介意。丁灿在手机上和家里通着信,循着一个位置指示道:“左拐,进校园,绕湖……应该在角上。”

只要消息出来,恐怕支队的外勤会很快跟上,蹲坑的、盯梢的,甚至可能在近处还会建一个秘密观测点。果不其然,路过学校内部招待所时,就看到了一辆熟悉的民用车,那是外勤已经去找观测点了。三人的车绕着校园走了半圈,在湖畔林荫路尽头,看到了等他们的人。

是武燕,拦停车直接招手道:“下车下车,换车,这车太扎眼,开这辆。”

那车确实不扎眼,一辆老掉牙的面包车。她上车启动,示意任明星先走,驾车归队,任明星嘴长刚问一句,被她叱了两声,不情不愿地先走了。她在车里又确认一番没有引起对方注意,各观测点到位之后,这才加速往长风路支队方向驶去。

一条前沿准确信息的重要性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在收到信息的半个小时后,连天平这条断掉的线就重新接续起来了,地点是大学路往北两公里,东峰村,地图上无标志的无名小巷,刚建起的观测点已经捕捉到了窗口连天平剃发后的面部特征。他手下的两员大将:一个孬九,一个二屁,正骑着摩托和电单在城里转悠,一个更意外的发现是,昨晚案发的东景路上,也有十几位外卖小哥的摩托、电单驶过,其中一个骑的摩托车和葛二屁的座驾吻合,可惜的是没有拍到他是否进了小区,无法判断是否是这次贩毒的送货人。

这么大的嫌疑人,真相几乎呼之欲出了,有点兴奋过头的贺炯一直在支队楼前踱步,越想越像猫抓痒痒似的急不可耐了,这谜团迷得他连烟都忘抽了。谭政委提醒道:“老贺,好歹是支队领导,咱们别表现得这么失态成不?”

“不要装腔作势,敢说你心里不痒痒?”贺炯盯了政委一眼。

两人搭档久了,几乎心意相通。谭政委也没准备瞒,笑着道:“我痒的地方,和你不一样。你是觉得我们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了,而我在奇怪,什么样的思维才能凌驾于大数据研判之上。”

“这个问题的答案咱们争论过,我趋向于保守,对于任何现代科技的侦破手段我都不抗拒,但对于过于依赖,甚至否定我们传统的思想,我坚决反对。大数据缺失指向性关键信息,就成了无用信息;高超的技侦手段如果放在外行手里,就成了小孩子把戏……技术和资源必须在准确思维的引领下,才能够发挥它的效力。”贺炯道。

“这应该是小丁灿大放异彩了吧?”谭政委道。

“错,应该是两人,甚至三个人合谋的。丁灿熟悉技术,但并不熟悉复杂的市井生存环境。”贺炯挑衅似的看老搭档问了句,“赌不赌?”

“不赌。”谭政委笑着摇头。

“怕输吧?”贺炯得意地道。

“不,我怕你耍赖。”谭政委道。

“看看,你判断得这么准,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你了解我。判断他们为什么不准?是因为你不了解人家。”贺炯得意道。

谭政委愣了下,好奇问道:“难道,上次家访?”

肯定是基于那次的了解,贺炯笑道:“我跟猛子他老娘套了套近乎。那当妈的根本不懂这辅警和警察的区别,一直认为她儿子是警察呢,跟我说她儿子可聪明了,天天看犯罪的书、犯罪的电影,要学着抓坏蛋呢。还有她儿子以前可厉害了,街上那小痞子、小混混敢欺负认识的人,猛子能追几街揍他们……”

贺炯绘声绘色地讲,谭政委听怔了,愕然问道:“哦,明白了,老太太是法盲吧?这和本案有必然关联吗?”

“当然有了,你评判一位警察的优劣,着眼点是他的言行是否符合这支队伍的共性,而我不同,知道我的着眼点在哪儿吗?”贺炯问。

“哪儿?”谭政委问。

“血性!除暴安良的侠义精神和平安天下的职守,缺了血性的男人,在这支队伍里虽然不会出格,但永远别指望他出众。”贺炯道。

又是老派警察那套言论,谭政委正要强调纪律,那辆面包车已经飙着回来了,嘎吱刹停。武燕跳下车,后面那俩跟着下来了,丁灿背着电脑包,邢猛志却在徒手绑着一条弹弓皮子,两人像闲逛回来一样,似乎根本不知道他们挖出来的信息给支队造成了多大的震惊。

“能成熟点吗?多大了还一直玩弹弓?”武燕斥了句,很看不惯邢猛志的心不在焉。自从两人真心话大冒险之后,两人稍有改观的关系又落回了僵持阶段,不是谁也不搭理谁,就是相互呛几句。

邢猛志却是拉拉绑好的皮子道:“射击是释放压力的一种方式,我建议你也玩玩,看你这么易怒,疑似内分泌失调啊!”

丁灿嗤声一笑,邢猛志加快步伐走到了支队长一侧,一下子站进安全区域了,噎得武燕干瞪眼发作不了。支队长顺手一揽邢猛志问道:“可以啊,不声不响就把事办喽?说说,咋找到的?”

“大数据啊,丁灿现在有调用权限。”邢猛志道。

谭政委笑了,问丁灿道:“这次比上次强点了啊,知道找到线索立即上报支队,干得不赖……哎,这工作没安排给你们啊?”

“这不看着案情卡在这儿,大家都作难,武姐、马哥、周队天天发脾气,我们就寻思搭把手。”丁灿谦虚道。

“好,今天给你个机会,再给我和支队长搭把手,成不?”谭政委问。

“没问题。”丁灿道。

“那就好,信息中心,大家都在等你,这么风骚的操作,可不能藏私啊!”政委道。

“啊?!”丁灿吓了一跳,紧张着道,“这个我真不行,我习惯在屏幕后干活,让我给大家讲……我我我,我真不行,我口吃……”

没承想会被这个吓住,贺炯回头瞪了眼道:“说清楚就行了,这算什么?说不定还有英模报告呢……口吃不怕,多上几回。”

“别别,支队长,我真不行……你让他来,办法是他想的,我都觉得有点吹牛逼的成分,不敢跟大伙说,怕人家笑话,谁知道出去试了下,嘿,直接就找着了。”丁灿急中生智,把邢猛志指出来了。

贺炯看着政委得意一笑,政委却一点也没有猜错羞愧的自觉性,直接道:“那猛志你来吧。”

“好。”邢猛志意外地一点也不怯场。

这倒把支队长和政委惊得“咦”了一下,连武燕都怔了下,这家伙可真不客气啊。邢猛志似乎揣摩到了众人的心态,笑着道:“我不喜欢谦虚,事前的谦虚在我看来等同于胆怯和逃避,而事后的谦虚,无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客气和沾沾自喜。”

话说得有点狂妄,不过支队长拍着小伙的肩膀使劲给了个赞,领着他进去了。丁灿驻足瞅了眼愣住的武燕,笑着小声道:“我就是被他这种不要脸的霸气折服的,你也快了。”

未等武燕领会话里的意思,丁灿嗤笑着走了,武燕嗤鼻不屑了一声,跟着进信息指挥中心了。

被电脑和大屏占据着绝大部分空间的指挥中心大厅里,支队长拍拍巴掌示意众人注意,一句话把邢猛志推向了前台:“大家注意一下,让找到线索的小邢同志给大家说两句,你们加上外勤一共找了三天,他们三个人用了三个小时,效率上巨大的差别在哪儿,让小邢同志给大家点拨一下。”

支队长笑退到观众位置了,在座的二十几位操作着禁毒系统的信息传递以及天网的覆盖,支队长这话却是赤裸裸地指责大家效率低下了。二十几双眼睛焦点汇聚在邢猛志身上,像透视数据一样试图看穿这位年龄不大、根本不像技术宅的男子,甚至其中有些人还不知道他们的辅警身份,窃窃私语间,有的惊讶眼神已经变成了轻蔑和谑笑。

“我叫邢猛志,来自缉虎营特巡警大队。辅警。”邢猛志被几束眼光刺激了,表情悻然道。

开场不怎么样,支队长瞅着这些技侦,很不悦地瞪了几眼,不过没有引起别人注意。

“侦破是在寻找真相,真相和学历学识无关,这一点我在特巡警大队已经体会过很多次,派出所、刑警队经常从我们特巡警大队调人力、了解情况,原因在于,我们的工作每天不止八小时,都走在最一线的路上,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这座城市坑蒙拐骗偷、吃喝嫖赌抽的底层生活状态。在主流生活之外的边缘,很多时候,其实犯罪对他们也是一种生活方式。”邢猛志道。

笑场了,“吃喝嫖赌抽”把政委听得脸上发烧了,技侦里几人笑出声来了,不过气氛不压抑了,这番不该出自警察口中的言论成功地勾起了大家的兴趣。

“可能大家会把线索归结于运气的成分,我不辩驳,每年的追逃人员被基层派出所、被辅警扭送的不在少数,运气成分很大,我们可能也是凭的运气。这让我想起一个很经典的案例,国外的,我想你们作为专业人士应该很清楚,世界知名的一个地下暗网电商丝绸之路的创始人,网名叫恐怖海盗,他控制的暗网百分之七十的交易是毒品,地方警察、FBI对此人追查数年无果。他最终落网,并不是警察找到的线索,是谁?你们中间有人知道吗?”邢猛志问。

“我记得我看过这个传奇,是个……”

“对对……抓到嫌疑人的是个普通的理工宅男。”

“我找找……”

“税务调查官。”

成功引起同事们的兴趣了,窃窃私语几句,有人把搜到的信息递给了政委看。

邢猛志讲话似的叙述着:“没错,是个税务调查官。他用的最简单的搜索引擎——谷歌。他是从四千万条搜索关键词信息里,找到了时间最早的一个帖子,一个不相关的网名,然后顺着这个网名,又找到了这位叫Gary的男子在网上发布的视频。他是最早提到丝绸之路这个关键词的人,网络记录下他的痕迹,不过被后来的海量的冗余信息掩盖了,可能连这个人自己都忘记了曾经随手写过的帖子……这位税务调查官咬着线索一步一步跟进,就用最基础的搜索引擎找Gary的相关信息。所有人都没有把税务官的信息当回事,直到他找到位置信息,和FBI定位丝绸之路发布信息的地点吻合,一个咖啡馆,也是最终恐怖海盗落网的地方。”

“如果从结果看过程,其实谁都可以破这个惊天大案,我们找到连天平位置的线索并不难办,你们说,该怎么找?”邢猛志笑着问。

这跟哥伦布竖鸡蛋一样,不见鸡蛋竖上一回,谁也学不会啊!

见成功地勾起了在座的好奇心,邢猛志继续道:“支队的方式是以天网为支撑,用面部识别软件扫描,重点是连天平出现过的位置,到他常去的酒店、洗浴中心、会所蹲守。这个方式理论上没有缺陷,但实践中就出问题了,如果他短期不出门,或者出门像葛二屁、孬九这样扣个头盔,这一下子把天网给屏蔽了,捎带把我们变成瞎子了。”

对,事实就是这样,大屏上还追踪着葛二屁的影像,那货骑着摩托车跑得正欢,现在不追面部的特征,追的是这辆车的特征,如果不是找到线索,在全市海量的骑手里,还真无法分辨混进去的一个嫌疑人。

“我们私下商量的想法和支队大致雷同,找人肯定从行为特征上找,无非是吃喝拉撒,如果站在嫌疑人的位置去考虑,实现反侦查需要这么几个要素:第一,衣食起居必须有保障;第二,不离开熟悉的地方,否则不易藏身,而且容易被发现;第三,不大出门,但方便出行,肯定不可能长时间窝着不见人,而且可能还要犯点事,犯罪对于他们就是一种生活方式,不可能改变。符合这种要求的地方在我们这座城市就可以划出片区来,城中村,人口密集、监控较少的地域;近远郊区,外来人口较多、组织复杂、警力薄弱的地区。这样划分的话,其实不多,近远郊火车站、龙康新区、南缉虎营、武林村等二十几个片区,这个区域还是有点大,而且和他们吃喝嫖赌的生活习性相悖,好像什么都不方便啊。”邢猛志道。

又把大伙逗乐了,现在没人反感了,听得津津有味。

“这个时候,有人提醒我了……就他,好吃懒做这位。”邢猛志指了指刚进门的任明星,继续道,“他的原话是,‘这不是问题,想吃,外卖啊;想女人,援交啊;想住,情侣酒店啊,开房身份证都不要……’结合本案多次涉及网络技术的事实,那他们解决吃喝嫖赌生活问题的方式,我是不是可以大胆假设成这种最简单最普遍的方式呢?”

“我明白了,是筛选外卖联网数据,和你们划定的区域比对!”邱小妹灵光一现,脱口道。

“对,美×、饿了×、百×三家外卖配送,再加上饭店自送的,一共不下十家,每天的数据都是海量。我们从连天平手机里找到两家淮扬菜,每天送出去的外卖有六十份到一百份不等,遍布全市,他们只点过两次,你能猜出我们为什么选择大学城一带吗?”邢猛志问。

一下子把邱小妹问住了,她眨巴着眼,怔了。

“从大数据里找线索,类似于沙里淘金,你不一定知道哪儿能淘出金子来,可如果金子放在你眼前,你一定会认出来。”邢猛志指指屏幕。

此时,丁灿已经把搜索到的类比数据投射到了大屏上。数据放在眼前时,在座的技侦一下子黯然神伤,太简单了。

“那一带从来没有过这种高档酒店的送餐。”

“送餐费要高一倍。”

“三到四个人的量,还有一瓶花雕黄酒。”

“时间是连天平消失的第二天。”

“地点是东峰村第三个胡同口,电话联系……”

有人摇头,有人郁闷,任谁看到这些信息也会和隐藏的连天平联系起来,南方人、喜欢淮扬菜、黄酒、三到四个人的量,住址都语焉不详,真相就懒洋洋地躺在大数据里,只是被忽略了而已。

“东峰村在大学城一带,那儿有巨量的外来人口,围着大学城四周的村,几乎全部是出租房,住校外的学生,做生意的外地人,还有看学生的父母,各式各样的小公司,外来人口百分之八十左右。别说办居住证,就那地方连身份证都没有的,我估计都不在少数,这个很差的环境,和合生酒店一顿动辄上千的餐饭关联起来,我就是再粗心,也漏不掉啊……所以,今天早上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瞅了一眼,嘿,就发现这个葛洪在学校里那湖边练弹弓了,又转悠了几圈,就瞅见高久富那家伙换上外卖服出去啦……一看到他,我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咱们的大数据一直捕捉不到他们的踪迹了,这家伙扣着头盔呢。”邢猛志道。

众人齐齐长嘘一声,有不甘,有懊丧,有难堪,恰如“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那般失落。

“大家不用丧气,我没有质疑在座专业素质的意思。能更快找到这条线索,是一位老警察教我的。在来禁毒支队当辅警之前,我们值勤每天要走两个片区,十多平方公里的地方,连续走了十八个月。刚开始的时候我很惊讶我们大队长的本事,他叫王铁路,一个片区只要出了什么案子,他拍拍脑袋差不多就能想出是谁干的,在哪儿能找到线索,甚至能揣摩到这些浑球藏身到什么地方……在电子信息和网络等新技术的运用上,队伍里那些古板的老同志可能是落伍的,可要论适应环境、识人寻踪、去和各色各样的嫌疑人打交道,我们这一代是守着键盘长大的,是落伍的。我曾经也是如此,眼高于顶加上眼高手低,直到处处碰壁才开始从头学起,后来当我接触、熟悉这些地方和这些人之后,发现大队长能办到的事我也能办到,没有什么神秘的。熟悉后就有了规律,规律总结后就成了经验,当这些经验和大数据结合后,往往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邢猛志结束了这次亮相,旁听的丁灿和任明星,向他暗暗地竖了个大拇指。

这些话对禁毒警员们的触动足够深了,支队长和政委脸上漾着微笑,扫过信息中心那些受到打击的技侦,他们的骄傲在这位辅警面前已经土崩瓦解,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并不是单纯地让这些天之骄子颜面扫地,而是告诉他们去如何重拾信心。

触动最深的要算武燕了,支队并不是铁板一块,年龄差别、内外勤工作性质差距、不同学历人员的素质差距,除了支队长拍桌子骂娘震慑,一般让那一拨人心服口服不容易,可今天有人做到了,他就在眼前。看到邢猛志踌躇满志和微笑,武燕下意识地“啪啪”鼓了两下掌,然后怔着的警员一个接一个,一声接一声,瞬间都鼓起了掌。

掌声,把一点都不谦虚的邢猛志淹没了……

囚徒两猜疑

再高明的追踪和盯梢,哪怕贴靠侦查也有缺陷,缺陷就在于,你知道其然,未必知道其所以然。

中午时分,观测点的马汉卫和周景万吃着盒饭,把外勤辛苦追踪的信息又梳理了一遍,信息可以一言以蔽之:今天的葛二屁车上多了一箱货,去见了一个人,又去打了一个人,然后这打人的和被打的,现在神奇地正坐在一家川味餐馆里吃饭。

“和咱们办过的所有涉毒案例都不一样啊,那些人能多低调就多低调,这俩货,实在是……”马汉卫无从形容了,涉毒的嫌疑人有个共性,那就是狡诈,一逮着就是重罪,环境和条件早把一个个贩毒分子训练得其狡如狐,等闲你根本摸不着他们的脉络。

“还真不好下定论,说他们愚蠢吧,反侦查手段玩得怪漂亮呢;说他们聪明吧,这满大街找着打人收拾人的,有一个打110非把他们拘起来啊!”周景万道,这明显不是涉毒嫌疑人的风格。

“所以咱们老跟在背后不行,最起码也得个贴靠侦查,尽量缩短距离,否则就看着也不知道人家究竟在干吗,出货可就一刹那,想抓到现行太难了。”马汉卫道。

单纯查毒好办,吸食人员就是现成的线索。可要往毒源方向查就难了,除非抓到重要嫌疑人,除非抓到大宗毒品,否则单凭点口供和目击,根本拿不下嫌疑人。

于是这几个冒头的,让禁毒支队反而投鼠忌器了,周景万吃了一嘴饭,倒吧唧了好几声,难得他都快消化不良了。

马汉卫若有所思道:“周队,派个短期化装侦查我觉得有必要啊,咱们队里……”

化装侦查,传说中的卧底,这并不神秘,缉毒警里有一小半都出过这种短期任务,或是诱捕,或是诱线索。但这一例不一样,连天平招募过大量的吸毒人员,无形中把缉毒警可能贴靠的渠道给屏蔽掉了。他摇头道:“要能用,估计支队长早下手了,我总觉得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这些,不只是那个黑客,我们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对方的预料中。”

“您觉得有内鬼?!”马汉卫愕然道,不敢相信这个说辞。

“有点怀疑,我说不清这种感觉,我们这行不能太过相信直觉,但也绝对不能忽视直觉,贸然用这一招万一被识破,那就更被动了。”周景万道。直觉的不确定让他不敢考虑使用贴靠拉近距离的侦查方式,毕竟那是一伙毒贩,稍有差池,那都是性命攸关的事。

“咦,这不有个现成的吗?”马汉卫道,脑子里冒出来个合适的人选。

“呵呵,等你想起来早误了,我让燕子试探过了,不行,他很反感。”周景万道。

“反感?!也是,当坏人为钱卖命,当警察为信仰拼命,这当临时警察的,不管拼命还是卖命,都给不了人家理由啊。”马汉卫道。

这像是触到了周景万的心事,他忧心忡忡地低头吃着,明显食不甘味,只顾着嚼饭,都没有吃菜……

找着了王八不愁见不着乌龟,谁也没料到那位“失踪”的波姐根本没离开本市,反而从郊区东城角村钻到了市区菜市场,她的行踪以及个人资料随着追踪外勤的汇报,摆到了会议室案情桌面上。

武燕送进来的,她和支队长说:“已经确认,这个绰号波姐的女人叫董小花,组织赌博的就是她,连天平最后一个电话联系的也是她,有组织卖淫的案底,被判过一年半劳动教养,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这……这女人得有多重啊?”贺炯瞅着监控照片,问了句不相干的问题。

“二百六十多斤,患过脑腺体疾病,激素治疗后就越来越胖,有关联的医疗档案……这儿可能有您感兴趣的东西。”武燕翻了几页。贺炯仔细看看,眼睛睁大了,愕然道了句:“七月份查处的网络赌博案里,她也被牵连到了,疑似出分人员?”

出分是收取赌徒的赌资,兑换成虚拟电子货币用在网上赌博,相当于赌博“洗码”最低阶层的那一类人,是庄家和赌客之间联结的重要一环。

武燕解释着这种网络赌博犯罪,问到案情时,她却无奈道:“办案的四分局对其进行了刑事传唤,不过这个女人肥胖加上严重哮喘,不符合羁押条件,所以分局没有采取强制措施。”

“哎呀,都是些什么事啊,肥胖都能成为逃避法律打击的理由?”贺炯郁闷地扔了资料问道,“查清他们干什么了吗?”

“就见了个面,外勤不敢靠太近,只发现了见面的董小花,这俩上蹿下跳的是干什么啊?办贩毒案我也不是一天两天,把我给整糊涂了。”武燕道。

支队长翻着白眼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吃饭……燕子啊,今天对你应该有触动吧?论经验,他们肯定不如你;论技术,他们肯定不如信息中心的同志。但是,人家只是把经验和技术结合到一起,一下子就柳暗花明,你想想多简单啊,数据就搁在那儿呢,让我们傻找了好几天……嘿哟,这几个小家伙,给咱们好好上了一课啊,说你呢啊,别吊儿郎当不当回事,一名好警察震慑罪犯的不仅仅是枪口,思维里同样要有能洞穿罪犯的子弹。”

武燕不敢反驳,不过也明显听不进去,等沉浸在反省中的贺炯回过神来,武燕早溜了,比他快一步奔向食堂。支队长气得鼻子哼哼了两声,现在看自己麾下的警员,咋看都不顺眼了。

支队的食堂几乎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午餐最丰盛,一份米饭能配七八样可选的菜。武燕端着满满几样荤菜的饭盘坐到邢猛志一桌对面时,把正吃着的丁灿、任明星给结结实实惊了下,燕子姐姐的饭盘里红烧肉、辣子炒肉,加上茄子肉末和排骨,比任明星的饭量只多不少。

“有点眼色没有?这么看美女啊?”武燕瞪眼挑眉,不客气地道。

周遭几位警员哧哧一笑,脸侧过一边了。丁灿赶紧低头道:“哦,对不起,非礼勿视。”

“非礼勿听,一边吃去。”武燕道。

“哦,好嘞。”丁灿迫不及待,端上餐盘就跑。武燕一瞪任明星,任明星同情地看了眼邢猛志道:“兄弟,我实在是看不出你是要脱单,还是要脱层皮,保重啊。”

“滚!”武燕笑骂了句,把任胖子也给唬跑了。

剩下邢猛志了,吃着、嚼着,无语地看了武燕一眼,默不作声地吃着,像是对她根本不屑一顾。

终究还是城府不深的武燕憋不住了,吃了几口启着话端问道:“我就提了一句可能性,你不至于话都不跟我说了吧?”

“你知道为什么支队长不吭声,周景万也不亲自说,非要通过你说吗?”邢猛志幽幽地问。

“嗯?”这一句倒把始作俑者给问住了。她愣着问:“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傻大姐,说话不过脑,说错了也没人能跟你计较。”邢猛志道。

一句话又把武燕气得噎喉瞪眼了,硬生生地把怒气憋回去了。

“周景万根本当不了家,当家的支队长不会担这个责任,如果我听你们的蛊惑,真傻了吧唧和嫌疑人接触,那才是最大的无组织无纪律。”邢猛志道。

“啊?你怎么反过来教训我了?好像你一直有组织有纪律似的。”武燕哭笑不得了。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哪怕你的初衷是好的。在基层,一些事真的很硌硬人,有时候辛辛苦苦抓到了嫌疑人,一扭送派出所,基本就成了他们的功劳;有时候没人扛的烂事、破事,总会被别有用心的人给扣到辅警脑袋上。唯一的原因就是,我们是警务辅助人员,临时工,好打发。”邢猛志道,表情看不出想法。

这话武燕就不入耳了,她愤愤道:“我用我的人格保证,我没安这个坏心眼。周队不会,其他人也不会,你说的是极个别的情况。”

“对,你们一个个处分背得都快站不直腰了,我相信你是个好警察,周队、马哥,都是。”邢猛志道。

武燕无奈道:“你的评价标准,不是能犯过错误的才是好警察吧?”

“嗯,脑子都不太好使的人,一般才会干好事,所以也更容易犯错误。”邢猛志道。

武燕愤愤地“呸”的一声把嘴里的肉皮吐了,瞪眼叱着:“你是故意刺激姐姐我是吧?”

“不算故意吧,顶多成心。”邢猛志针锋相对,慢悠悠地瞪上了眼。

这一对是针尖对麦芒,横样对凶相。瞪了片刻武燕吃不住劲了,低下头,恶狠狠地吃着,吃得咯吱咯吱直响,那是霍霍磨牙呢。

“如果你静下心来,不把案子当成你唯一的一件事,不要把案子和你的个人荣辱联系得那么紧,我们就可讨论一下。”邢猛志道。

“案子本身就关联我们全队的荣辱,现在我心里全是案子,不像你们,根本不当回事。”武燕道。

邢猛志笑着反问:“那为什么你们撞得昏头昏脑,而没当回事的却找到了线索呢?一次是巧合,两次还是巧合?如果还有线索呢?”

“嗯?”这个提醒把武燕给刺激到了,邢猛志且吃且道:“我们刚才还在讨论,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件事太纠结、太一根筋了,反而会蒙蔽你的眼睛。我当警察的时间没你长,受警队的教育不多,但反过来,经验没准儿会变成累赘,共性没准儿会变成通病,在特定的案件里,说不定就被困住了。警察只有一种性格,纪律和服从;而犯罪,有成千上万种。”

“你什么意思?”武燕愣了,没太听明白。

“意思是,从警察的角度,无法洞悉犯罪的全部,甚至连部分都有难度,贴靠侦查的思路是正确的,无论用哪种方式解决,都离不开准确的信息。我这两天查过禁毒支队抓获的涉毒嫌疑人,百分之九十左右都是顺藤摸瓜,通过吸食人员的交代抓到的毒贩。有几例抓到贩毒嫌疑人的,都是顺着线索追踪的老办法,线索的来源有两种,一种是线人,一种是化装侦查的自己人。”邢猛志道。

“哟嗬,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还用你说啊,要能上我早就上了,不像有些人光会嘴上说。”武燕愤愤道。

邢猛志嘿嘿一笑,提醒道:“大姐你想过没有,大部分涉毒案里,嫌疑人会把行为习惯退化到原始的模式,拒绝网络,深居简出,甚至连通信都沿用最原始的面对面方式。而毒王呢却很反常,除了危害性,其反侦查水平也有了质的飞跃,甚至连葛二屁这样的街头混混被他们一打造,瞬间提高作案水平了,您难道对此没想到点什么?”

“什么?”武燕眉头一皱,又被问住了。

“葛二屁傻,这是真的,但要说连天平也傻,就不应该了,这其中有两个问题:第一个,同伙或者间接的同伙——孔龙、秦寿生、黑标、毒强等几个关键人物落网,怎么可能都不咬他,或者都咬不出他来?不至于人格魅力大到让人死心塌地啊。第二个,这些同伙的涉案都是事实,尽管我们没有证据,但足够在我们这儿留下嫌疑,理论上应该猫到哪个犄角旮旯里才说得通,可这么上蹿下跳的,甚至昨晚的货都有可能是他们出的,这用意何在呢?不过几万块钱的生意,至于拿上小命换吗?”邢猛志道,眉头也皱起来了。

到用脑的时候,武燕果真觉得自己拍马难追了,她想了想,嗫嚅道:“是啊,一般被抓着的嫌疑人,都恨不得把自己身上所有事都推出去,恨不得把自己同伙和老大咬到死得不能再死,这几个货好像真变性了,连秦寿生都挤牙膏了,明明个新手嘛,审得我们都头大了。”

“我想到了一种可能,你如果想试试,我告诉你。”邢猛志道。

“什么?”武燕兴趣来了。

“你看啊,黑标和毒强都是吸毒人员,可能在教唆这些人的时候,老大就预料到了今天的结果,这些人警察都没法处理,一身脏病再加上毒瘾,关几天还得放人。而下面像孔龙、秦寿生这号中间商,是被毒强、黑标这类人控制的,只要着了道上了贼船,就只能跟着他们走,对吧?”邢猛志问。

“对。”武燕点头,实际情况应该是这样。

“那问题就来了,秦寿生的涉案有证有据,已经成为事实,面临的肯定是贩毒罪名;黑标和毒强,本身是重度吸毒人员,就有点罪对他们也没治,可为什么这两类人,都不约而同地咬着不交代呢?特别是秦寿生,我们扮‘毒贩’和他接头,他脱口就是平哥,后来倒不说平哥了,问题在哪儿?”邢猛志问。

“废话,你问我,我问谁去?”武燕怒道。

“问自己啊。”邢猛志敲敲自己的脑袋,提醒她道,“宁愿扛着罪名不吱声,那只有一种可能,是什么?”

“有更大的余罪隐藏着?”武燕脱口而出,邢猛志点点头,以示正确,武燕旋即反驳,“证据呢?没证据都是猜测,顶个屁用。”

“呵呵,所以我刚才告诉你了,一件事太纠结,反而会蒙蔽你的眼睛,我还真有证据你信不?”邢猛志问。

“哦,证据在天上吗?”武燕翻着白眼往头顶看。

“证据在案卷里,你们可能错过了,你不是老瞧不惯鲁队、田队吗?给你个羞辱他们的机会,我刚才看执法记录仪,他们问讯毒强的时候……你自己看。”邢猛志提醒着,武燕拿着警务通手机,连接着专案组文件目录,放着张强毒瘾上来了,正丑态百出地求着:“给抽一口,你说我干啥我就干啥了,别说敲他了,弄死他的事我都认……大爷大爷,您就给一口吧……”

连放了两遍,武燕看迷糊了,愕然问:“就这个?没什么稀罕的,毒瘾上来的人什么都能认,是不能作为证据的。”

“注意语气,别说敲他了,弄死他的事我都认……这是肯定句,在毒瘾犯了的急切情况之下,迸出来的肯定句,有没有可信度?恰恰说的齐四,齐双成,马哥的线人,已经数月没有消息了,假如,秦寿生也参与过此事呢?”邢猛志道。

“不可能吧?”武燕苦脸了,这可是杀人灭口啊。

“可以借别人的手贩毒,为什么不能借别人的手杀人?没有比这个再好的投名状了,秦寿生黄牛出身,干这活轻车熟路,渠道做得比谁都好,对这类重要分销商的控制非常重要,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手段了。”邢猛志道。

最好的手段就是让他背上杀头的罪名,换一个死心塌地。武燕却是不敢往这个方向想,人性得恶到什么程度才能办出这种事,但一想又觉得有无限可能,齐双成是线人,万一败露,十有八九得被人灭口,如果灭口的事真有几个人参与了,那这几个自然而然就成铁板一块了。

“第二个问题,明知道涉案还在上蹿下跳,又是这么个风口……”邢猛志道。

话还没说完,武燕腾地起身,二话不说奔着出去了,饭都不吃了。

邢猛志稍有郁闷地看了匆匆而去的武燕一眼,他第二个问题还没说呢……

低头是水泥床,抬头是钢筋网,平视是带窗铁门,仰头是二十四小时不熄的灯光。

封闭的环境久了,从最初的恐惧和紧张中脱出来之后,心也就淡定了,反正也没治,只能认命喽。

当听到铁门开启的时候,秦寿生迷迷糊糊正做着梦,梦里和女朋友在湖心船上卿卿我我,正商量着婚事宴请的细节。当听到喊声时,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才省得自己身处的环境,和第一次进来相比条件好多了。

单间,二十四小时有巡逻,连说话的都没有,他都有点怀念号子里十几个人聊天打屁的时光了。

出号子,戴上手铐,跟着管教垂头丧气走着。已经习惯狱中生活和偶尔被提审的他,心情已经没有波澜了,顶多对三年、五年,或者再久一点才能出去的事有所憧憬,只可惜太遥远,遥远得他都不去想了。

对,这在审讯学里叫心理周期性稳定,是指嫌疑人和警察的心理较量上,形成一种阶段性的平衡。警察不可能挖出一个人心里所有的阴暗,当然,嫌疑人也不可能闲着没事,告诉警察自己干的所有坏事,只要交代的足够让警察结束审讯,这其中微妙的平衡就达成了。

当秦寿生坐下时,周景万很确定这嫌疑人是这种情况,他瞄了眼做记录的武燕一眼,示意马汉卫开口,两人是得到武燕的信息匆匆赶来的。对秦寿生的审讯其实已经告一段落了,在没有补充侦查到新的犯罪事实前提下,秦寿生估计也不会再多交代什么了。

“姓名。”

“秦寿生。”

“年龄。”

“二十七岁。”

“里面生活怎么样?”

“还行。”

“看你心理现在挺稳定的,我们要告诉你个好消息啊,很快你女朋友刘淼淼就可以探视,你们就可以见面了。多好个姑娘啊,你说你咋这么不长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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