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幕后黑手的真容(1 / 2)

第九章

幕后黑手的真容

诛心之言

3·28专案的规格提升还体现在嫌疑人的关押上。一干嫌疑人分别被关押在三市的七座看守所里。谁也没想到,已经快被忘记的马宝骏被提到了远程侦讯的名单上。

他坐进熟悉的审讯椅里,自个儿把挡板放好,铐子放正,腿一搭,那动作已经练得行云流水。而且秉性也没什么大变化,没人问他都唠叨上了。

“我说,警察哥哎。跟这里管教反映一下啊,伙食太差了,谁进去都是噌噌往下掉肉……好歹也让家里送点东西啊,不能我们自个儿花钱也不让送啊,我们号里的都说,监狱的‘狱’咋写呢,一个犬字加上动物偏旁,解释就是把人像狗一样关起来?可就关起狗来好歹也给啃根骨头啊,这里每天净是些白菜萝卜,还没点盐味,更别提油了,您看我瘦得,自己都认不出了……”

有点不耐烦的审讯员架好了摄录和远程传输,坐下来道:“那不正好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听着,远程侦讯,你要对专案组提的问题如实回答。”

马宝骏嗯了声,悻悻扬头,面前的屏幕上显现出了两位警员,声音传输问着:“说说郭向阳,也就是郭三枪的详细情况。”

“啊?我哪知道详细情况?”

“就是你看到的……你认识他多长时间了?”

“三四年了吧。”

“经常见吗?”

“不常见。”

“除了你已经交代的作案见面,其他时间见过吗?”

“有几次吧。”

“详细点。”

马宝骏有点蒙,不过还是回忆着交代了几次,两次是喝酒,郭三枪一般不和别人喝,都是一个人坐一桌然后自斟自饮。两瓶白酒面不改色,也没人敢跟他喝,这事让马宝骏记忆深刻。再有就是打猎相随过几次,不过和郭三枪一起,他基本就是捡猎物的份,有那杆神枪在,其他人根本没有出手机会。神乎其神地描绘了一堆,被视频上的审讯员及时制止了,转着话题问:“他一般穿着是什么样子?就是爱怎么打扮?”

“不爱怎么打扮啊。”

“不爱是怎么个打扮法?”

“就是劳动呢子,修车厂的工作服,大胶鞋,挎个大背包,有时候戴个草帽。”

“3·28案子,也就是你载着他连人带车到沁山时,什么装束?”

“就刚说的那样,我自打认识他,他就没换过那身衣裳。”

“脸呢?”

“就跟我现在这样,咋看都是吃牢饭那德行。”

“个人卫生呢?这个人讲究吗?”

“卫生?这有啥讲究的,可能讲究吗?”

净是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把马宝骏问得一头雾水,完了又莫名其妙终止,直到被带走他都没整明白。

不光他,包括办案的民警恐怕都不明白。此时在省刑事侦查总队远程侦讯工作台上,两名坐着的审讯员没吭声,是另一侧的邢猛志问的话。结束时,包括装模作样的审讯员都有点蒙,这些细节用脚指头都可以想出来,还用得着这么费劲地去证实?

“换其他人。”邢猛志出声道。

一干嫌疑人被挨个提审,出来的答案出奇一致,衣服长年没换过,特征极其单一,嗜酒但没见醉过,所有人都有点怕他,所以也没走得近的朋友,团伙其他人都因为畏惧而远之。

“这有什么意义?你这不瞎耽误工夫吗?”武燕道。

她看看其他旁听的,都在等审批,都对审郭三枪充满了期待,其他这些小鱼小虾,还真提不起兴趣来,不过邢猛志倒是兴致盎然,又换着道:“胡浩。”

“这个有录像,总队长审过的。”审讯员找着录像,播放出来了。屏上大名鼎鼎的“闹爷”也不过一个头发花白的中老年男,颓废到有点猥琐了,实在不像号令一市地下江湖的涉黑老大。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那是个蔫葫芦,心狠手黑,弄得过的就明来,弄不过的就暗来,我们在劳改监狱时都怕他,这人谁也不理。不过号子里只要有刺头了,他暗戳戳来一家伙就搞服帖了,而且不让狱警挑出来毛病。曾经有个很能打的,进去比他还凶,出工时被他一脚踹沟里,他还装作下去背人,背上来一条腿残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那人以后见了郭三枪跟孙子一样声都不敢吭。

我出来早,就是在监狱里顺口说了声,让他出来就去云城找我,还真来了……哎哟,这杆枪好使肯定好使,但也太危险,这人他妈的老不吭声,你都不知道他想什么,不是很贪财,也不狂嫖滥赌,更不吸货,你不知道他弱点,没法控制啊……这不就一直跟着老杜混。”

“命案是你指使的,你不至于往他这种人身上栽吧?”支队长的声音。

“那不能,我没杀过人,也没让他杀过人。你往我身上栽也不能啊?我都不在现场。”胡浩开始抵赖了,几起抢文物黑吃黑的事,到如今他依然是只字不认。

现场的邢猛志一摆手:“关了吧,看来总队长也没审下来,咱们更不行了。”

“钱没着落,流失的文物有多少还没查清,哪一桩都是重罪,换谁都不可能轻易认罪。”席双虎出声道。乔蓉却是不耐烦了,提醒邢猛志:“嘿,让你坐那位置,真把自己当总队长了?”

“不想当总队长的辅警,就不是好辅警。你们说呢?”邢猛志笑着问,把在座的刑警们都逗乐了。难得任明星也脸红了,赶紧圆场道:“装逼可以忍,装总队长不可忍。猛哥,差不多就行了啊,像你问这么扯淡的能当总队长,那大家都能当总队长了。”

“你不行,你话多,只能当政委。”邢猛志道。

众人又是一阵好笑。

邢猛志回头道:“杜攻城。”

联系侦讯的审讯员都不耐烦了,牢骚了句:“我说英雄啊,审讯是个专业课,和真刀真枪谁狠谁胜的抓捕实操不是一码事。”

这是一句善意的提醒,没有哪个重罪嫌疑人轻轻松松就会被击溃心理防线。最起码不可能被邢猛志这样的问话说动,尽挑无关紧要而且莫名其妙的节点乱问。

不过邢猛志却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干脆坐到了正席,直接问着屏幕另一端的嫌疑人杜攻城:“杜攻城,认识我吗?”

这回邢猛志摆出的是凶神恶煞的脸,哪怕隔着屏幕似乎也把杜攻城吓了一跳。记忆一下都冲上脑门,杜攻城赶紧点头:“认识,认识。”

“问你几句话,你被抓前一天,见到郭三枪了吗?”

“见了……不,不就在一起吗?”

“他在干什么?”

“我都交代了。他洗了个澡,打了个电话。”

“不老实,没有交代完。”

“完了,全交代了。”

“明明刮胡子了,你怎么没交代?”

这话把在场的都吓了一大跳。杜攻城想想,赶紧点头:“对对,是刮胡子了。”

“你们条件不错啊,还备着剃刀,为什么搜查时没发现呢?”邢猛志问。

“没那么麻烦,直接用匕首自己就剃了,这你都知道?”杜攻城傻眼了,反问着。

“你问我呀,还是我问你?”

“您问您问。”

“好好想想,他换的那身行头什么时候置办的?”

“我不知道啊。”

“经常穿吗?”

“不经常。”

“其实一换装,是不是挺精神的,你说那小样,工作服一换牛仔裤加短夹克,还有双金利来皮鞋对吧?是不是山里憋久了,出去找个妞嫖去啊?”

“啊……这……我真不知道。”

“那你们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生理问题怎么解决?全靠自己?”

“这……兄弟不轮流出山吗?现在找个打枪的地方不容易,找个打炮的地方不太简单了吗?靠近镇上就有啊。”

“那郭三枪去过吗?”

“这个……”

“嫖娼也是罪啊,说不清你过不去啊。”

“我真不知道,也没见过啊,那货搂着枪比搂着娘们亲。”

“他真没去过?你好好想想,他这么打扮过几次?在你们移到老贯窝之后。”

“没有,就那一次。”

“好了,可以回去了。”

邢猛志一摆手,结束得也莫名其妙。屏幕黑时,邢猛志一指点道:“看看,喝酒不醉、嫖娼不会、毒赌不沾、钱帛不贪,你们能相信吗?这么位绝世好男人,是个杀人犯。”

是句笑话,不过却没有引起笑声,邢猛志回头看,这时候哧哧的笑声起来了,是队友的。门口站着程长峰、聂敬辉、贺炯三位大员,正一脸黑线地看着现场,估计这个奇葩审讯把他们刺激到了。

“胡搞什么?又是特巡警大队王铁路教你那一套?”贺炯愤愤道。

“不是,是华师父教的。他教我,只要在思维上能和嫌疑人重合哪怕一点,就要穷追猛打,直到找到真相。因为现在有漏网的、有死亡的,我们获知信息出现断层,短时间这个漏洞补不起来,再捋不清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就有可能出现新的失误。”邢猛志道。

这么冠冕堂皇有点做作了,贺炯嗤鼻道:“哦,那你思维是和嫌疑人重合到生理问题上了,还是嫖娼上了?”

满屋刑警再也憋不住了,扑哧全笑了。邢猛志尴尬站在当地,对着贺炯龇了龇牙。这黑老贺有时候实在不给面子得紧,好在聂敬辉惜才,圆场道:“准备开始吧,增加一个旁听和记录席。你可以说话,主审还是程总队长。宋支队强调纪律了吗?”

“嗯,强调了。”邢猛志点头道。

“好,开始吧。你是直接抓捕他的人,有可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那就试试这个办法吧。”聂敬辉道,他和程长峰领着邢猛志往审讯处去了。

背后的贺炯边目送边摇头,这事心里实在没谱了。聂处也是以直接抓捕的人可能引起嫌疑犯心理波动为由申请邢猛志参与的,但这个结果实在不好预测。他了解郭三枪那种人,在他职业生涯里也不止一次和这种人打过交道,以他的经验,想撬开这种人的嘴巴,结果都出奇一致:

不可能!

规格比邢猛志想象的还高,原来普通的滞留室被改装成了像医护室一样的房间,加装隔音、橡胶墙壁,六个医护轮班,二十四小时轮班看守,而且连总队长出来都得有身份识别,处处都足见这个嫌疑人的看守规格之高。

对了,还有审讯工作人员、三台摄录机,隔壁待着的观察员每隔几分钟就要记录郭三枪的情况。但反差很大的是,这个既是嫌疑人,又是重伤员的看护对象恢复得很好。原来是躺在看护床上,现在已经变成坐轮椅了。他被推进特制的警械中,连人带轮椅被固定在原地,很轻蔑地看了看两位熟悉的面孔。

嗯?不对,多了一个人。那个人警装、脸上带伤,脱下帽子放在了桌上。那张脸莫名地让他觉得熟悉,可惜一下子想不起来。片刻的迟疑,郭三枪的脸上出现了犹豫和思索的端倪。

不好整了,聂敬辉瞥到时心里暗道。这种二十四小时极致监管,不见阳光,没有时间概念,审讯时间不固定,一般人受不了几天就会出现生理机能紊乱,进而导致思维迟钝、辨别能力下降。不过看郭三枪的反应,似乎根本不受影响。

再一想,这个货可是十几年大狱熬出来的,聂敬辉就释然了。如果好查好审也不至于这么高规格了。

“向阳,伤怎么样了?”程长峰客气问。

警匪间对话有时候很奇怪,足够狠的悍匪和足够猛的警察,在某个方面似乎有共通的地方,所以有时候这两类人也能够出现默契。

郭三枪默契地一笑道:“谢了,死不了,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

“你的权利还是要保障的,还有什么需要可以提。我们尽量满足。”程长峰道。

在警察这里,罪越重,你会得到越多的尊重,一旦尊重到客气的程度,那肯定就是罪不可恕了。郭三枪可没被这些和颜悦色影响,他摇摇头,意外说着:“这是很多年来我住过最安生的地方,也是条件最好的地方,很满足。”

“那就好。”程长峰词穷了,看了眼聂敬辉,聂敬辉正在端详着郭三枪。一眼失明,绷带未解,身上三处枪伤未愈,其实这可以给他足够仇视警察、仇视社会的理由。可反常的是,他却如此淡定,就像别人身上的伤一样,都没喊过一次疼。

这不,连程长峰给他递烟都拒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两位主审,剩下的一只眼睛里精光外露,像同样在读着对手的心思一样。或许他能读到不少东西,毕竟深牢大狱铁锁镣铐的生活,他细细体味过十多年。

“我们去过你老家。”聂敬辉突然道。

“为了抓我?”郭三枪道。

“对,那是我的职责。”聂敬辉道。

“结果让你很失望,对不起,那是我的本能。”郭三枪道。

这话不像一个文盲悍匪的思维,聂敬辉想在监狱里待过的十几年,确实让这个人脱胎换骨了。那所充斥着各种各样罪犯和学习机会的“大学”,让他的思维和行为都变得如出一辙地强硬。

“确实很失望,不过可能不是你理解的那样。”邢猛志突然插话了,在看到聂敬辉鼓励的眼光时,他大胆道:“我们失望的地方在于,原本就是一车木材,可能只值时价几百块的事,却演变成了一桩惊动全省的凶案。有很多机会可以制止,如果当时牛法宪所长强硬一点,对肇事人严格依法办案;如果您父亲得到道歉和赔偿……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可能不知道,你没有被判极刑,是因为全乡有几千人联名保你。从这一点上来说,其实公道还是自在人心。”

哎……郭三枪轻轻一嘘,眼神居然意外地软下来了。

“所有看过你案卷的人,都评价作案手段极其残忍。而我在看完后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感觉你不是残忍,而是……克制。以你的枪法杀人易如反掌,可你都没打在致命的要害,而是刻意地留下乔家四条人命。”邢猛志道,突然间似乎有种明悟,他看着郭三枪微笑道:“我想原因可能在你父亲身上,你和他一样流着悍勇的血。所不同的是,他从军报国,战场杀敌;而你,是在遭遇不公的时候奋起反抗,犯罪行凶……血性所向不同,所以最终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从来没有见过他说话如此深沉,几乎是一种磁性的男中音,很吸引人的那种,可惜吸引的对象是个非正常人类。

郭三枪由斜视到侧头,正眼,直视着邢猛志。脸上的表情舒缓,舒缓到极似聆听的样子,直勾勾地看着邢猛志,仿佛在等着下文。

“我也有这样一个父亲,一生清白,一辈耿直。为了些别人的不平事,后半生几乎都奔波在告状上访的路上,所求无非一个公道而已……你敢一个人一条枪直面这个侮辱你人格的操蛋世界,拿回了你的尊严,而我没有。所以在看到你案卷时,我心里奇怪地有一种恶狠狠的快感,一种合理却不合法的大快人心。从那时起,我虽然视你为敌,但也是我尊重的对手。”邢猛志道。

客气的话郭三枪没在乎过,这种不客气,却让郭三枪很欣赏似的重新审视邢猛志了。他端详良久,脸一抽,居然笑了,笑意一闪而过,不知道是嗤鼻轻蔑,还是心有相惜。

“有句话讲,成长是很艰难的,往往我们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我父亲经常被警察禁足,我很反感警察,长大后我却从事了警察职业。我想你也是,你从小正直善良,可成人却变成了自己最反感的罪犯身份。你在监狱里肯定羞于与这些人为伍,本来就是沉默的性格由此变成了孤僻……但父亲赋予你的善良和勇气仍在,所以你在监狱里是个奇葩,表现良好,学习积极,不欺负人。偶尔出手针对的是那些比你更强、更恶的罪犯,你比他们更狠,所以在他们眼中,你反而成了一位惹不起的狠茬……可能这时候仍然有机会回归社会,可惜父亲却等不及漫长的刑期,他去世了。你的人生只剩归途,再无来处。”邢猛志道,他冥冥中想起了枯坐在火葬场烧着纸钱的场景,那种凄凉和冷到极致的心境,或许郭三枪比他体味得更真切。一场撕心裂肺的悲伤会把一个少年蜕变成人……抑或成魔。

郭三枪的眼神黯淡了,他不自然地去揉眼睛,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他揉到了伤处,他轻蔑一哼,像微微开启的心门瞬间被锁上了。他欠了欠身子,警惕地看着邢猛志问:“心理咨询师?你是几级?”

“你居然知道这个?”邢猛志惊咦了声。

“监狱里有,专门开导那些想不开的重刑犯,那,就像我这样的。劝我们想开点,反正想不开也得干活,倒不如想开点干得还没那么累。”郭三枪调侃道。

“猜错了,我是辅警,没有心理咨询资格证书。”邢猛志伸出胳膊,指指自己的臂章,以同样调侃的口吻道:“以前你是重刑犯,可能需要开导。现在嘛,不需要了,肯定是极刑。”

话重了,吓了程长峰一跳。可不料此人确实不能以常理度之,听到这种话反而笑意出来了。嘿嘿一笑,既冷且阴,声音让人觉得有点毛骨悚然,边笑还边调侃道:“我们有句土话叫,憨狗发情蹭电线杆,瞎折腾浪费感情,你跟我一个横竖都是挨枪子的,扯这些有意思吗?”

僵了,可能和这类老炮相比,邢猛志还是嫩了点,他尴尬地摸摸下巴,为难了……

外面观审的可比里面的气氛还紧张,说到此处时,贺炯好不懊丧道:“差点火候啊,差一点点就说上了……这是几天来郭三枪说话最多的一次,啧啧啧,审讯方案应该再细一点。”

一旁丁灿似有所悟,回头问武燕:“武姐,你见他这么深沉地说过话吗?”

“没有啊,像变了一个人。”武燕道,还没明白过来。

任明星倒像明白了,不屑道:“他装逼都不是十拿九稳,装深沉肯定不行。这不才刚练上。”

乔蓉翻了他一眼道:“闭嘴。”

席双虎似有所悟,中肯评价道:“他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要说了解嫌疑人资料,参案的可能都差不多,但要说理解,也就他和华启凤两个人。”

“华师父在也不行。郭三枪主动交代的案情无非求死,而我们想知道的案情,绝对是零口供。没有意外,这点不会有任何突破。只能期待多说点,为我们提供更多的判断参照信息。”贺炯自言自语,思维打结了,又返回来喃喃说着:“不对呀,他要不主动交代这几起命案,那岂不是成就感更大,这和反社会心态是相悖的,难道真像……咦,对了,猛子刚才说什么来着?在会议室你们刚来时,那什么以什么隐藏什么?”

“以交代罪行的方式隐瞒其他罪行。”武燕脱口而出,反而是她记得最清。

这话再咂摸,似乎别有滋味了,贺炯像陷入沉思了,想了片刻,犹豫地拿出手机拨着电话,如是命令道:“通知云城法医鉴证中心,特别对司令婕的住所做一次生物证据提取……对,马上,总队等结果。”

“这是干什么?已经彻底搜查过了。这女的卷走得很干净,只留下了一屁股债。”宋玉河悄声道。

贺炯脸上狐疑,犹豫道:“有一种可能我不敢相信。”

“什么可能?”宋玉河问。

贺炯示意审讯视频道:“如果猜对的话,就是猛子掌握的撒手锏。我就不说了,如果猜错,脸上挂不住。”

不等宋玉河再问,贺炯躲开了,注意力还在审讯视频上。余众面面相觑,实在跟不上贺支队长的思路。不过思维快的还数不着贺炯,得数视频里的邢猛志。他沉默和尴尬之后,突然间又说话了。

“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浪费感情的做法,无非是试图推进案情。你交代的这几起命案都有第三方证人,其实交代不交代都瞒不住,迟早都要刨出来,我们更感兴趣的,是你瞒住的事。”

迂回变成单刀直入了,要凉,聂敬辉心念一动。已经看到了郭三枪的得意表情,一嗤鼻,一撇嘴,不屑问着:“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不会,那样我会鄙视你。”邢猛志道。

郭三枪铐着的手竖了根大拇指,意外地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你毕竟有值得欣赏的地方。”邢猛志道。

两人互视着对方,由眼而生的惺惺相惜太明显了,明显得让程长峰总队长觉得很不舒服。在审讯领域这是很危险而且绝对不允许的,哪怕是诱供也不能突破原则底线,对犯罪嫌疑人的行为冠之以“欣赏”之类的词。他咳了一声,看看聂敬辉,聂敬辉也觉得脸上挂不住了,轻声提醒着:“注意你的言辞。”

“是!”邢猛志应道。

而郭三枪呢,旋即哈哈大笑,笑着咧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笑里戏谑的成分很浓,这么一转悠其实是把邢猛志带沟里了。他坐在审讯椅上的时间久了,话里挖坑埋雷的法子运用得纯熟无比,像邢猛志这个年纪的警察嘛,只有被他虐的份。

果不其然,邢猛志变得有点尴尬了,他枯坐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这时候隔间外的贺炯重重哎了声,这个嫌疑人太难对付,怨不得聂处和程总队长寸步难行,邢猛志还是嫩了点。

“准备放大招,他要司令婕的旧视频。”丁灿突然道,他盯着单向玻璃的里面突然道,别人讶异看着时,他解释道:“事前叮嘱过我的,他一做这个牙疼表情,就是要开始反击了。”

别人还在发愣着,丁灿急地吼了句,技侦赶紧在电子档案里翻,很快找出来。邢猛志还没有动作,像石化一样,那只有四个人的场景估计沉闷得都憋不住了。

突然间,邢猛志动了,他灿然一笑,站起来,离开了旁听桌,对着郭三枪大大方方道:“自信是优秀品质没假,可是要过度自信,那就成自大了。其实我们对你这个团伙的事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没有加大审讯力度的原因,无非是因为你还重伤未愈,真以为我们一无所知?”

郭三枪嗤鼻一笑,懒得理会了。

“那我问你,你在沁山作案是单枪匹马,我们隔了一天就追踪到了你作案的车辆和手法。车里套车那招不错,知道你的疏漏在哪儿吗?”邢猛志问。

嗯?郭三枪眼一直,愣住了,虽然现在提及已经没有意义,可对于过于自信的人,失误永远会让他耿耿于怀,只可惜得不到答案了,他也警惕地不敢问,生怕掉进坑里。

“我再问你,瓦窑寨的老贯窝点,藏得可够深,知道我们为什么准确端掉,而且恰恰趁你不在的时间里吗?”邢猛志又问。

啊?郭三枪嘴唇微启,那是紧张,惊声未出,可脸上惊讶已现,那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或许只能当成巧合。

仿佛他的心思被猜到了一样,邢猛志继续说着:“你心里肯定在用‘巧合’为自己的愚蠢开脱,好吧,就当这次是巧合。那在好汉坡,你是随机选的逃跑路线,可恰恰进了包围圈,要包围,那就得预见性了,我打赌,你同样不知道你的疏漏在什么地方。”

蒙了,蔫了,郭三枪满脸不甘,喘息渐粗,越听越无法原谅自己,那股无名邪火冒起来,他恨得牙痒痒。程长峰和聂敬辉心里暗喜,不敢稍动,审讯中出现情绪失控是突破心理防线的最佳机会,他们生怕错过这个时机。

“不对。”郭三枪眼中突然精光一现,牙缝里迸着道:“堵我时只有两支枪,是个巧合,堵我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点火力,绝对是巧合,你在诈我?你是谁?”

“是不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其实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晚上,雨夜。”邢猛志道,他说到此处时,身形标挺,不怒而威,手从兜里慢慢掏出了随身的东西:一只绑着蓝色皮子的弹弓。

这东西瞬间让郭三枪失控了,他像野兽一样嘴里嗬嗬有声要扑上来,拉得警械叮当直响,拉不动时,他怒火中烧地看着邢猛志,一字一顿说着:“是你……是你……小人……呸!”

一口浓痰吐向邢猛志,那恨不得生撕仇敌的样子令人可怖,邢猛志擦都没擦衣服上的痰迹,不屑道:“你已经成了老娘们打架的水平了,一抓二挠三唾沫,我不跟你计较。输都输了,现在才觉得输不起,一点风度都没了,亏我还觉得你是条汉子……原来你不是。好汉坡上较量过了,还站着才算好汉,你呀,像死狗一样躺在泥里,不算……”

“操你×的,小人,下黑手的小人,老子做鬼也要咬你几口。”郭三枪怒骂着,不服。

邢猛志也怒了,回敬着:“呸,看你办的事,都不算人,连小人都不如。真以为瞒着的事没人知道?”

“哈,放你娘的屁,老子和雷子打交道几十年了,想诈我?门都没有。”郭三枪瞪着一只眼道,捎带着连程长峰和聂敬辉都骂进去了。

这究竟是什么事?云里雾里程长峰觉得有事,两人都在意会,却不知就里。这个撒手锏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被邢猛志泼妇骂街一般地抖搂出来了,他以可笑无比的表情说着:“还用诈你?不就是裤裆里那点烂事吗?你把老大的女人睡了,这是不义;又帮着这娘们把老大的财产卷了,这是不忠。兄弟,好歹你算个江湖人,这种不忠不义的事都做了,简直是猪狗不如啊。”

一语中的,杀人诛心,这一句话堪比射向要害的子弹。郭三枪像中弹一样目瞪口呆,表情从呆滞到惊讶、从惊讶到狐疑、从狐疑瞬间又到惊恐,全身戾气凝结的凛然气势瞬间荡然无存。他的惊恐来自眼前那个播放的屏幕,屏幕上的无声画面像有魔力一样,勾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

是司令婕戴着手铐,低眉耷眼接受审讯的视频,屏上的时间,和此时墙上钟表的走时一致。

“完了,完了……全完了……”

郭三枪随着屏幕画面的消失,像整个魂被抽走了一样,瘫坐在审讯椅上喃喃地道。这个铁骨铮铮、邪气森森的恶汉,一下子垮了,很意外地,他的眼中居然汩汩地冒出了两行清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他面前审讯椅的隔板眼可见地,被打湿了一片……

隐情乍见

“啊?!这怎么可能?他们团伙里都没人知道这个情况啊。”

“是啊?男女关系的事,都能研判出来?”

两位接驳视频传输的刑警小声道,看现场郭三枪颓丧的样子,十成十是没假了。只是没想到隐瞒的情况,会是这种让人大跌眼镜的信息。

“我明白了,行动前一夜郭三枪是和司令婕通话了。我说这个女的反侦查意识怎么这么强,竟能和警察周旋。要是有这么一位犯罪大师当裙下之臣,那一切就迎刃而解了。说不定以退为进,到扫黑工作组自首,都是他导演的,目的就是把火力引向胡浩的老婆和大舅哥,然后再以劫持的假象出逃,厉害啊,舍车保帅加金蝉脱壳。”丁灿愕然道,有这层关系,足够豁然开朗了。

席双虎却是后悔地拍着脑袋说着:“我们刚监视她时,还开玩笑说了,要是云城出个女黑老大就好玩了,没承想一语成谶啊……我说怎么一直觉得有点不对劲,司令婕取保出来以后,正常上班、去公司、做美容、逛街,别提多正常了。”

“到底正常还是反常?”乔蓉没明白。

席双虎说了:“正常人摊上刑事拘留再取保,肯定就没法正常了。恰恰正常得和没事人一样,那岂不是最大的不正常,这一切肯定是谋划好的。”

如果有这一层关系,有这么一个悍匪撑腰,那司令婕能办到的事就多了,一切的不合理马上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了。众人兴奋讨论间,现在明白邢猛志问那些装束、打扮的含义了,这个长年着装单一、不修边幅的悍匪,案发前一夜又是洗澡又是剃胡又是换行头,除了去幽会情人,还可能有什么事?

擅长补刀的任明星插了一句:“哎哟,可把你们能的,都成事后诸葛亮了。”

一句话把大家说尴尬了,贺炯笑着拍拍任明星的肩膀,一揽道:“问题在于事前没人敢往这儿想,你看两人差异多大。”

两人的肖像放一起,一个清水芙蓉,一个面目狰狞,任明星提醒道:“其实郭三枪不丑,剃胡修发后绝对达到型男标准。只是我们自己的心理原因,觉得这人很可怕。情人眼里出西施嘛,何况和胡浩比起来,郭三枪又年轻又帅气,体能又好……嘿嘿……”

乔蓉掐了他一把,任明星傻笑中断了,余众哧哧笑着。贺炯大爽道:“就怕犯灯下黑的毛病,没想到还是犯了。猛子不简单,他都没接触嫌疑人,怎么先想到这上面来了?”

他看向了武燕,武燕赶紧解释着:“我也不知道,他躺医院里每天发呆,可谁知道他往这恶心事上想。”

“幸亏往恶心事上想了。这条信息可太重要,郭三枪的犯罪动机,司令婕的重大嫌疑,全实锤了。看来我们的追捕方向还得调整一下,差点漏了这条大鱼,目前看啊,这桩案情的复杂性超乎想象啊。胡浩涉黑,掌握他黑金的伍士杰又被算计黑吃黑了,方向重点转向司令婕。这个女人不简单,两次自首,把我们警方耍得团团转,最后居然来了个金蝉脱壳,厉害角色啊。她的心理素质不会比郭三枪差。”贺炯道,已经放眼接下来的追捕了。

办案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到最后一刻,你都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意外出现。心理素质这么好的一个女嫌疑人,已经脱逃数日,可能发生什么情况,已经让贺炯又开始皱眉了。

泪像断线的珠子洒了一片,郭三枪只侧过头,在臂膀的位置艰难地拭了下眼睛。已经站到门口的医护被程长峰伸手制止了,在这种时候,嫌疑人言行举止的每个细节变化对于揣摩他的心理都至关重要,不能打断,他兴奋得伸出的手都有点发抖,生怕有任何东西打破此时的伤感氛围。

氛围很重要,不管是喜怒哀乐哪一种,只要是正常人的情绪表达或者发泄,都是重要的,因为这种正常情绪出现在反社会人格的个体身上,恰是突破心理防线的体现,他们的心理已经被左右,他们的人性出现了暂时的回归,那是审讯的极致。

郭三枪回过头时,一只手伸向他面前的隔板,手捻着袖子,很仔细地擦干了他刚刚留下的泪迹。一拭而过,邢猛志退了几步,片刻间,郭三枪也恢复正常了。

“你想……问什么?”郭三枪奇怪地看着邢猛志,像角色互换一样,他才是审问人。

邢猛志摇摇头:“现代技术可能让死人都保守不住秘密,我没什么可问的。再深的秘密被刨出来,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答案很意外,回答很巧妙,又一次在郭三枪的脸上呈现出失望表情,一次次的判断失误让他无法再筑起准确的心理屏障,就像出枪失去了准心。那样的后果是自己处在对方的射程内,随时可能中枪,他竟然意外地有了紧张的情绪。

“其实我很期待我们的见面,我们毕生的成就感可能都来自赢过对方,但真的赢了,我并没有觉得有多大的成就感……或者假设一下,你赢了,你脱逃了,我想你也未必有什么成就感,剩下的余生是无尽的逃亡,最终的归宿仍然和现在一样,你说呢?”邢猛志轻声问。

这也是一个无法逃脱的宿命,郭三枪闭闭眼,不甘、无奈、忧伤尽在其中,不过却默默地点了点头。

“期待见面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都有一位一生磊落、耿直的父辈。失去父亲的时候,我想你和我一样,像天塌了,恨不得拉着这个世界和我一起毁灭。所不同的是,幸运的我还有一位亲人拴着,而不幸的你,一无所有,了无牵挂。那个时候也许还有挽回机会,或者亲情,或者友情,或者爱情,哪怕有一点人世间的温情都可能挽回,可惜没有……你见到的是高墙铁窗,是形形色色的罪犯,是充满戾气的监狱,还有被压抑的愤怒、不甘、仇恨,把你变得越来越孤僻。这些负面的情绪在一点一点侵蚀着你的人性和良知,你开始仇视这个世界、这个社会,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邢猛志惋惜地说着,那种卑微如草芥的底层生活他经历过,苦难是一种历练,不同的是,有的人会找到勇气,有的人却满满戾气。

这话郭三枪听进去了,他静静地听着,微仰着头,眼神空洞,像陷进了曾经不堪回首的过往。一辈子像一个瞬间,很短的一个瞬间就走到了尽头,当回头时才发现,这一生缺失的东西似乎太多了。

“出狱后你肯定回了家乡,那个日夜思念的地方一定会让你近乡情怯。当年你犯的事虽然之于你本人问心无愧,可你依然无法面对。生活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我想你也接受不了你成人的样子。不管是家乡还是城市,不管是熟悉还是陌生的地方,都很难再容纳下你这样的人。于是你,只能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和人群中……如果说二十年前开枪是出于义愤的话,那之后的开枪,就是出于仇恨、出于报复、出于发泄。这些并不能让你找到心灵的慰藉,可越找不到,就越在老路上走得越远……你没有回头的机会,你也没有想过回头,说不定你巴不得快点结束,因为你肯定也憎恶你现在的样子。对吗?”邢猛志问。

“对,也不对。”郭三枪不屑一哼,如是道。

“大部分都对,不对的原因是,你的生活里又有了一束光。”邢猛志道。

郭三枪嘴唇一哆嗦,紧张地看着邢猛志。

“是从遇上司令婕开始的,对吗?”邢猛志问。

郭三枪一愕,紧张到面部表情发僵了。

“我不从道德的层面评价你俩的事,任何出于真心喜欢的感情都是值得尊重的。一个女人如果爱上一个男人,可能会死心塌地;而一个男人如果倾心一个女人,可能更厉害,会毁天灭地……你就是这样的人,你做到了。”邢猛志道。

这时候郭三枪报之以欣赏的眼光,满脸傲色,而且有点激动。如果不是被铐着,恐怕要拥抱一下面前的“知己”了。

“我猜她一定通情达理,看到了你的心结。给令尊修坟的事,是她先想的吧?”邢猛志问。

“是。我很感激她,从来没有人正眼看过我,也从来没有人说到了我的心事上。”郭三枪脸上满溢着幸福,喃喃地道,表情像难堪,又像害羞。

“具体经办是伍士杰办的,你本来听命于他,后来又杀了他,是因为……背叛?”邢猛志问。

“对,他想置小婕于死地,不能留他。”郭三枪恶狠狠地道。

“他的层次应该在小婕之上,小婕应该不知道他多少事,而且两人没有多大利害冲突啊?”邢猛志问。

“这事和小婕无关,是我要灭他。”郭三枪一句全揽到自己身上了。

“呵呵,伍士杰是土专家,造不出那么精密的阴线枪管来,小婕肯定参与了,否则威胁不到伍士杰。伍士杰想溜肯定怕这个祸患,所以只能先下手为强。可他并不知道你是小婕的保护神,所以还是棋差一着了。不仅是背叛的原因吧?伍士杰可是胡浩的钱袋子,吃掉他可足够你俩一起远走高飞,双宿双飞了……你肯定是这样想的,哪怕折了自己,也要保护好她,最起码留上一大笔钱,也算对得起红颜知己了,对吗?”邢猛志如是问,是叙述的口吻,是欣赏的语气。

郭三枪一点也不反感,他点点头道:“没错,我给不了她更多,反正都是黑钱,没规定是谁的,谁有本事谁拿。”

“霸气,也没错,谁狠谁就来制定规则,当年胡浩发家也是如此。他对你并不是推心置腹,而是处处提防,也怨不得兄弟们离心离德。不过这其中我有一点不明白,以你坐牢十几年的经验,对危险的嗅觉应该很灵敏。伍士杰一事后你应该销声匿迹,而不是变本加厉啊?”邢猛志问。

郭三枪神秘一笑,反问着:“你说呢?”

“应该为了小婕,你的动静越大,目标越明显,她就越安全。因为伍士杰这个叛徒的原因,小婕在取保候审,而且因为和胡浩的关联,她也被监视居住,想走并不那么轻松,必须找到万全的机会离开。”邢猛志道。

“对,我不能让她有任何危险。”郭三枪道。

“可最终还是很危险,你居然让她去闯扫黑除恶指挥部,万一被滞留,那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吗?多危险啊。”邢猛志关切地道。

“风暴的中心最安全,洪水的源头最平静。那些蠢雷子都想着抓住我立功呢,不会想到她身上。”郭三枪不屑道。

这话刺激得聂敬辉和程长峰咧了嘴,当天司令婕的表现,确实把参案警员全部蒙蔽住了,还真没人想到这是自导自演的一出闹剧。

邢猛志也惊讶于这一对犯罪拍档的胆大妄为了,他竖着大拇指道:“资料显示你没上过几天学,肯定是错的,能说出这话来,水平不一般。”

“不是我说的,是小婕说的。”郭三枪纠正道,马上又补充着,“不过事是我干的,我没有为难那个女警察,只是把她勒昏了,你们也不要为难小婕,都是我干的。”

“成交,最后问你一个不知道答案的问题?有兴趣回答吗?”邢猛志问。

蒙了,这是句自相矛盾的话,郭三枪倒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机械应着:“不知道答案,我怎么回答?”

“我要问你,小婕是否涉及制枪案情,你肯定不说,或者全揽自己头上。但解释不通,制造汽狙的枪管十二条阴膛线。技术和原材料咱们省都不具备,必须通过走私,恰恰你和小婕,都不具备这个能力,而这个人如果找不到,责任就要扣到小婕头上。她可能认识这个人,但你肯定不认识……我们呢,是根本不知道有没有这个人的存在,这就是问题,你知情多少?这可事关小婕的将来啊。”邢猛志道。

这是委婉地在讯问制枪案幕后那位神秘的“走私客”。问话的方式让聂敬辉暗暗喝彩,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嫌疑人没有任何反感,也没有任何防备。

果不其然,郭三枪使劲想想,肯定是不清楚具体情况,不过他还是极力说着:“有,原来的短管老炸膛,汽管老塞子。伍士杰四处找路子,后来通过国外的朋友,搞了一批精密管件,那玩意儿造出来准度提高了一大截,一下子都解决了……我不认识,但肯定有这个人。”

“进过几次管件?”邢猛志问。

“七八次,刚开始少,几根几根进,后来查得紧,干脆进了一大批,做成备料慢慢用。”郭三枪道。

“最后一次是马宝骏一车拉回来的,前面的几次呢?怎样进回来?”邢猛志问。

“塞其他货里呗,粗电缆里塞一两根,根本看不出来,要不做成工艺品,藏里面,快递就邮回来了,很难吗?”郭三枪轻描淡定道了句。

真相听得程长峰汗颜不已,又是群众智慧演化出来的作案手法,这常规办法不管排查还是大数据追踪,恐怕都要错失。问话的邢猛志也愣了下,真相来得既意外又突然,他都无言以对了。

“高明,确实够高明。”半晌邢猛志评价道,他回头看看程长峰和聂敬辉,小心翼翼道,“我没什么问题了,有个提议啊,能不能考虑给他和司令婕一个会见的机会啊?在不违反相关规定的前提下。”

程长峰方要纠正,不过立时看到了郭三枪腰一直,脖子一梗,表情期待无比,马上转口道:“我看可以,随后向上级请示一下,得到批准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你说呢,聂处?”

“嗯,我赞成。这事由我来向上级请示吧……今天的谈话气氛不错,咱们多聊聊啊……向阳啊,有些细节我希望咱们再核实一下,就你刚才说邮寄回枪管的事,如果能更详细一点,那就有助于我们查到隐藏最深的黑手,这个人才是首恶。细节,比如这里谁接的货?哪家快递公司?等等,越详细越好……”聂敬辉出声问道,无缝地衔接上了邢猛志的角色,郭三枪浑然不觉,顺着这个思路往下走着,思忖片刻道:“老杜的人,我不清楚具体是谁。这边收山货的外地人多的是,随便找个收货人很容易。”

“那这么久了,你怎么可能记得清具体是七八次呢?”

“枪过我手校准啊,怎么可能记不清?”

“那你记得清具体多少支吗?”

“第一次样管,两支;第二次是试产,十支;第三次十六支,拉膛废了几根管;第四次二十八支,废了两支。第五次的时候就开始做短管了。一直试验了七八次稳定了,才大批量搞了一次……”

郭三枪侃侃而谈,全身心放松了,果真是突破底线就没下限了。这个团伙隐瞒着余罪和漏罪,又从这里牵出无数条线索来。

观审的贺炯和宋玉河迅速调配警力,重新提审关押嫌疑人的、重新研判案情的,还有一拨特殊的人被他调派急速赶赴云城补充侦查。审讯尚未结束,云城法医鉴证中心的化验报告已经传回来了,一个新的发现是:从司令婕的居住地提取到了两个半指模,和嫌疑人郭向阳比对相似度达到百分之七十以上;在居住地卫生间地漏缝里提取到了两根毛发,DNA检测和郭向阳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报告接到宋玉河手里,宋玉河一点也不兴奋,有点尴尬地递给了贺炯。贺炯拿在手里扫了几眼,又看了看已经突破的审讯现场,悠悠道了句:“真没看出来这个山炮居然还是个情种,交代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估计司令婕压根就没准备和他一起走,那个女人骗了所有人,包括我们警察,也包括他。”

这是基于“司令婕已经被捕”的假设前提,才突破了郭三枪的心理防线。而郭三枪说出来的事,恐怕让专案组得无限提高司令婕这个女嫌疑人的重量级别了,宋玉河道:“已经出逃数日,麻烦大了。”

“谁说不是呢?这回可真是阴沟里翻船了啊。”贺炯默默地,下意识地去摸烟,恰巧手机响了,他顺手摸出来放在耳边,喂了一声,脸色陡变。

坏消息往往是接踵而来的,宋玉河紧张地问着:“又有什么变故了?”

“不是案子。”贺炯瞠然放下手机,似乎比案情转折还让他难堪,怔站着说不出话来。宋玉河再一问,他惊醒后,赶紧拉着宋玉河往外走。宋玉河不悦道:“怎么了?怎么了?什么事你咋也沉不住气了?”

“我跟你说,师父快回来了。北京那边下病危通知,让家属趁着还有口气赶紧回来,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估计晚八九点到。可现在这……”他小声咬着耳朵说着,做贼般地看看忙碌的总队。这个消息已经瞒了很久了,宋玉河瞬间也陷入同样的难堪了,他小声回着:“咋办呀?还能支持多久?”

“你能有点人性不?限期能命令,大限也能由你说了算?”贺炯烦躁地回了句。

“那……”宋玉河踮脚,看看房间里聚精会神的那几位核心队员,为难得抓脑袋了。这个关键时刻人心不能散,可以华启凤和这群小队员的感情,真要曝出来又不可能不乱一阵子。更何况华启凤本就是个名人,又是因公,恐怕在省城全警都会是一场轩然大波。

两人心乱如麻地商议着,却商议不出个办法来。其间两人电话次第响起,市局的、省厅的、外省的,甚至有多年未联系的同行都在求证。电话还没完,总队门外又来了数辆警车,是省厅的公务车辆,这边方停,又有市局和各队的车陆续来了。

“瞒不住了啊,老贺。”宋玉河道。

“案子先放放,一起去接师父吧。”贺炯伤感地道。

两人踱下楼,快步朝车队走去,来自大队、中队、分局、市局不同警衔、不同年龄的警察,年轻的还一脸稚气,年老的华发已生,今天为的是同一个人聚到一起,那个人是:

师父!

“你们几个等等,趁热打铁啊。不管发生任何事情,不管遇到任何阻挠,都必须无条件服从命令……否则我就得挑别人啊,反正你们正好也有伤,我是实在不忍心再给你们压担子。”

程长峰刚出审讯室,直接命令上了,被召过来的这班底子正兴奋着呢。席双虎兴冲冲地道:“报告总队长,首战用我们,我们必胜。这节骨眼还挑谁呀?”

“最难的我们已经做到了,总队长您不是想把功劳给别人吧?”武燕更直接。

丁灿插话道:“恐怕还要有变故,司令婕这个人不简单,最起码从她能控制郭三枪这件事来看,肯定不是那么容易抓到的。”

“再难也不会比抓郭三枪更难。”乔蓉道。

“走题了,走题了。我现在问你们,能不能做到,无条件服从命令?”程长峰问。

说这话时,还刻意地看了看邢猛志,邢猛志和大家交流眼神片刻,一行人齐声道:“能!”

“好,那我就下命令了。邢猛志、席双虎、武燕、乔蓉、丁灿,以你们为主组建追捕小组,连夜赶赴云城。任明星,你师父已经在云城了,也跟着去帮把手吧。马上出发,一旦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我授权你们可以自主行动。总队、网安,包括省厅的大数据,自现在开始一切向你们倾斜,识别码很快会发给你们……抓紧时间吃饭,吃完上路。”程长峰命令道。

一听这命令,傻眼了,不伦不类,而且有点莫名其妙。聂敬辉提醒着:“窝在云城,那儿肯定有被忽略的东西,找到指向性的线索再图其他。现在我们唯一的疏漏就在这个女人身上,得靠你们补齐了。”

也是,有时候侦查必须以退为进,细节越翔实,将来推进才会更扎实。程长峰却是不耐烦地看看表道:“聂处,这小组行不?一半伤员,要不再调整一下?”

“别呀,我们保证完成任务。”席双虎急道,一拉扯其他人,其他人赶紧接茬。程长峰摆摆手,火急火燎道:“别怪我不近人情啊,火烧眉毛的事了,把这个女人的所有情况全部挖出来,真要脱逃或者离境,这个案子可就缺失太多了。再问你们一句,能完成任务吗?”

“保证完成任务。”

“出发!”

几位兴冲冲地离开了,最后出门的邢猛志回头狐疑看了一眼,不过程长峰和聂敬辉没有理他。直到他离开很久,都听到了车声,聂敬辉和程长峰两人才踱出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晌聂敬辉才羞愧道:“总队长,我们会落埋怨的。”

“案子耽搁了,落埋怨的是整个总队,全体警察。两相比较,还是让他们埋怨我吧。”程长峰轻声道。

聂敬辉跟着他的步子走着,征询说着:“恐怕瞒不住啊,华师傅的弟子遍布全省公安系统。”

“瞒一时算一时,特别是邢猛志,他和华师傅一起待了大半年,又一起追这个案子,真要被绊住了,还没准多久才能走出来。这把‘藏锋’总能准确地刺中要害,你难道愿意看到他受到负面影响?”程长峰反问。

聂敬辉沉默不语了,自下午到晚上的审讯,他们已经被邢猛志的惊艳表现折服了。从来没有这么诡异的审讯,明明是对抗的双方,可谈得却顺利无比。每每到抗拒的节点,邢猛志总能委婉地一点拨,然后神奇地让郭三枪就范,说得比竹筒倒豆子还快。

“情况到底怎么样了?”聂敬辉坐到车里时,才把憋在心里的话问了句,已经没有意外,可总期待着,能出现奇迹。

“恐怕不行了,高局已经询问总队治丧委员会的情况了,现在都在医院,恐怕……”

程长峰亲自开着车,话说了半截,不知道是中断了,还是被引擎的声音掩盖下去了……

“拐……拐弯,去趟训练基地。”

“干吗?”

“拿点东西,反正都晚了,到云城十一二点了,还能干个屁啊。”

“也是啊,阎王派活也不嫌小鬼累啊。”

任明星驾车,副驾上邢猛志指挥着。小组都在车上,总队接待的商务车,走开了才觉得莫名其妙,最起码乔蓉这个枪械专管内勤也给派了随队就让人觉得纳闷。反应最慢的武燕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回头问着:“乔蓉,你那堆枪械还没检测完呢,怎么把你也派出来了?”

“我这不也纳闷着?”乔蓉道。

“不会是猛哥把郭三枪审下来了,总队长脸上挂不住,全给咱打发过一边去了吧?”任明星很阴暗地猜测着,此话一出,引起了一阵呵斥,总队长好歹也是副厅级干部了,至于和你一辅警抢功吗?

“这有什么啊?我们一起接案的,终究还得我们结案,合情合理嘛,这少了谁也不行啊。”席双虎道。

邢猛志此时一转身,突来一句:“还是少了一个,师父咋了……这几天躺在医院净想案子,都没有问问。”

说着就要掏手机,武燕一拉他:“别添乱,在北京特护医疗呢。他是部里挂上号的人物,能亏待了?你打也没人接。”

“我打过了,省厅里谁接的,特别嘱咐别提案情,别打扰伤员休息。”席双虎道。他胳膊肘一碰乔蓉,乔蓉心领神会补充着:“算了,猛哥,你一打电话,以你师父那性格,非急得从医院逃跑回来。”

这话管用,邢猛志一下子放弃了,不过回坐时,还是显得有点忧心忡忡。自打卧底归来,他对危险有特别敏锐的感觉,今天莫名地有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像危险又不太像,反而有说不上来的心神不宁。

武燕拽拽他问着:“回去拿什么啊?”

“哦,当时在基地做的案件墙,信息比较翔实,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这个女人,回去看看,说不定有收获。我现在担心,万一这个逃逸方式再出乎我们意料,那就糗大了。”邢猛志道。

丁灿正拨拉着手机,随口道:“没那么容易吧?她在取保候审期间,起码的身份证件都不能用,别说出国,就是离开云城都有问题。行动当夜,所有涉案人包括她和闫学军都在涉案名单上,如果过了海关,早有消息传回来了。”

“子非鱼,焉知鱼之滑溜啊。”邢猛志似是而非,挖苦了一句。

“那你不也是……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滑溜?”丁灿怼回去了。

邢猛志悠悠道:“窥斑知豹,一叶知秋,敢去扫黑除恶指挥部演戏。真不敢想象他会以什么样的角色和形象离开。”

一说这个,阴霾就上头了。一堆匪夷所思的事都发生在她身上,恐怕想预判这种人的行踪,要比追踪郭三枪难十倍不止。经验证明,脑袋好使的高智商罪犯,从来都比提着脑袋犯事的悍匪难对付。

“没多难吧?女人出来混,无非两场戏:一场肉戏,一场哭戏。演好这两场戏,人生无往而不利,司令婕再厉害无非也就是这么个戏精,瞧把你们吓得。”任明星道。

众人一愕,然后哈哈大笑,只有乔蓉羞而不堪地斥了句:“明星你能不能别这么恶心?”

“我还不够恶心,否则下午洞穿真相的就是我了。瞧瞧猛哥,问问其他人怎么解决生理问题,嫖了还是撸了,然后再打听下衣着打扮,就判断出这两人有一腿……这个太简单了嘛,那女人要厉害,还能有什么,无非就是Body Weapons。”任明星说道,飙了个英文单词。

武燕叫嚷着:“说人话,啥意思。”

其他人在笑,任明星得意道:“你猜?很难吗?”

“你说司令婕是卖艺只卖身,给胡浩戴绿帽吧?”武燕道。

任明星哈哈笑道:“我说的身体武器,乔蓉你看别人都能听懂啊。”

又是一阵好笑,武燕伸手拧了任明星耳朵两把,叫嚷间车已经拐进了基地大院。车泊停,邢猛志和任明星跳下去了,奔向宿舍,此案正是从这里开始的。席双虎和乔蓉说起旧事来了,当时两人还奇怪,宋支队长怎么找了任明星这么个二傻子随队,还真没想到这么快,已经走近了尾声,越说越感慨了。

奔向宿舍楼里的邢猛志、任明星二人,中途不经意看到一楼楼间灯亮着,奇怪的是整幢却没什么人,像是突发情况给全部拉练出去了倒有可能。亮灯的是华师傅居住的地方,邢猛志鬼使神差折回来,一推开虚掩的门,屋里景象让他勃然大怒,三个人正在翻家里的东西,都不认识。

“嘿,干什么呢?放下。”邢猛志一个箭步上前,夺了其中一人手里的黄挎包。任明星奔上来和邢猛志站到了一起,仗着声势吼着:“你们谁呀?偷东西偷到训练基地来了?”

“谁让你们进来的?怎么进来的?”邢猛志怒道。

那三人没人吭声,愕然看着,任明星反应出不对了,出声问着:“你们谁呀?”

有两人掏着证件,其中一人道:“市局办公室的,他是汪主任。”

本以为来头够大了,却不料邢猛志吹胡子瞪眼道:“办公室的来这儿扯什么?我师父让你们来了吗?这是私人住地。”

“等等,你是什么人?”另一位被抢东西的,好奇问。

“华启凤是我师父,我是华启凤的徒弟,他养伤期间这里归我管。”邢猛志道。任明星一伸脖子:“也是我师父。”

“哦,我是……认识一下,我叫华岩松,华启凤是我爸,我也是警察,铁路公安,这是我的证件。”对方掏着工作证。

这就尴尬了,任明星和邢猛志一下子苦脸了,邢猛志赶紧道:“呀呀呀,你看这……师哥来了,您坐您坐。”

东西递回去,任明星赶紧拉椅子,不料华岩松并不准备停留,只是鞠了一躬,喃喃说着:“谢谢你们,不麻烦你们了,我拿点东西就走。”

东西,什么东西?一个黄挎包,那个邮差包是师父早年办案挎的,里面就几个本子和一堆奖章,其他就剩下洗得发白的旧警服了。邢猛志看着,突然感觉到那股不祥之兆的来源了,三人转身走时,他猛地奔上去拽着华岩松问:“哥,师父怎么了?不是在北京吗?”

“刚回来,在市一院。”华岩松轻声道,躲闪着邢猛志的眼光。

“怎么样啦?伤怎么样啦?”邢猛志急切地问。

华岩松回头看着邢猛志,好奇问了句:“你叫……猛子?”

“是,邢猛志,师父叫我猛子。”邢猛志道。

“爸清醒时念叨过这个名字,说也不知道你们怎么样。后来就,一直昏迷着……”华岩松表情呆滞地道。

“那……那到底……这怎么回事?”邢猛志蒙了。

“医生说,可能……可能醒不过来了。”华岩松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说,一说便抹了一把眼泪,捂着眼睛匆匆离开了。

被扔在原地的邢猛志如遭雷击,很久都保持着呆滞的动作反应不过来。任明星在他眼前晃了半天手指,却不料惊醒的邢猛志一把掐住任明星,表情可怖地瞪眼问着:“到底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任明星吓了一跳,从来没见过邢猛志这么恐怖的表情。

“王八蛋,我说怎么不对劲,我一问师父你们就都转移话题。说,你知道什么?”邢猛志吼道。

“哎哟,案子的事是没人知道,就你知道;可师父这事,是除了你,都知道。他一直吃着抗癌药啊,我们是师父受伤后才知道的,贺支队长命令不许告诉你和武燕……武燕肯定也知道了,都没告诉你,不赖我啊。”任明星哀求着,他近距离地看着邢猛志发红发怒,像野兽一样的眼睛,生怕挨打似的,邢猛志扬手时,他惊声尖叫起来了。

啪!啪!啪!重重的、清脆的耳光声音,却是邢猛志扇在自己脸上。任明星愕然看着,邢猛志怒不可遏的情绪全部发泄在自己身上了,扇着自己的耳光还不够,愤懑到极致,他连捶拳头带撞头,把墙壁撞得咚咚直响。急得任明星拦腰拽着人,边拽边扯着破锣嗓子喊着:

“快来人哪,要出人命啦……快来人哪……猛哥不要命啦……”

等候的一行,用比抓捕还快的速度一窝蜂拥进来了……

无语诀别

晚十一时,市一院肿瘤科。

这里像发生了重案一样,这个时间本该空出的停车场泊满了警车,本该稀疏的人群比白天还热闹。而且进进出出都是戴着大檐帽的警察,楼外的台阶上、电梯的等候座位上、走廊和过道里,处处等着的几乎都是警察。他们相互认识,或者不认识,但并不妨碍三句成了熟人,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师父:华启凤。

走廊中心值班护士台旁,晚来一步的聂敬辉和程长峰挤进主任室了,随同他们带来了三院的一位专家。一进门,聂敬辉赶紧分开人群,把专家请进去,那里已经不止一个专家了,几个人盯胸透照或仔细瞄瞄,或轻声耳语几句,或和案情分析一样眉头紧锁。病情分析也是需要几位高手相互切磋印证的。

程长峰如是想着,环视一周,几乎局党委会的阵容都来了,正副局长、一位副厅、总队、支队、禁毒、经侦。这些头发都已稀疏斑白、经历过无数大案,已经练就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警中大员,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神情是如此凝重。

几位专家商议良久,年纪最大的一位开口了:“患者是长期的不良生活习惯以及酒精性肝硬化导致的肝癌,最早查出来时就已经是晚期了。这种晚期患者生存期一般三到六个月,现在医疗技术相比以前倒是进步和发展不小。但通常这种晚期肝癌患者生存期也就是两到三年,超过这个时间基本就是奇迹了。而这位患者最早发现癌变的时间到现在,是三年零六个月。除了常规药物的保守治疗,他既没有接受手术,也没有参与化疗,我很好奇是什么在支撑着他的生命力,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大夫,有……有什么办法……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哪怕能延缓他的症状,哪怕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想试试,不惜任何代价。”

说话的是市局高局长,有点失态。那位专家很为难地道:“你们和家属的心情,我都理解。但是,科学和法律一样,都无法掺进同情因素。你们看,病灶扩展了一倍,有两个肝部的大小。送治时三处污染性伤口,一个在脾脏这儿,现在伴随着脾肿大、腹水,以及肝功能衰竭,所有症状全部恶化了……”

“太专业我们不懂。您都看到了,光来这儿探病的警察就有几百人,他是我们队伍的一位专家,一位长者,生平破案无数。我们这些晚辈,连尽心的机会都没有……我们,我也不太会表达,就是……哪怕让他醒过来,让他再看看大家也行啊。”贺炯插话了,说得他自己都难堪无比。

“醒过来的可能不大,即便醒过来,也不会有清醒的意识,癌细胞已经扩散了。”一位专家道。

另一位看这些警察还是那么期待地等着,他提醒道:“……说实话,你们从午马转省一院时,我们没有接,劝你们转首都。其实我们当时商量过,我都想过不了夜了,没承想转院这么久,还活着回来了,生命力这么旺盛我还是头回见到。大部分肝癌患者在知道真相后基本就都垮了,这位警察很了不起。不过再了不起,也改变不了命,只要是生命,就绕不开死亡这个归宿……请节哀!”

这是结束,看透片的灯熄了,专家们收拾着东西,说着节哀,然后一位接一位悄然离开。程长峰一把拉住最后一位小声问着:“师父还能支持多久?”

“说不定就是今天。”专家道,程长峰不放手,敌视一般的眼光瞪着,专家又补充道:“如果还有奇迹,还能支持一两天。”

他挣脱了程长峰的手,程长峰难堪地看看同行,凝噎无语,高局领着人先行着问着:“老贺,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老伴去世了,只有个儿子,儿媳妇,孙子已经上小学了。”贺炯道。

高局吩咐着:“程总队长,他是刑侦大队出身,那就您来代表总队和家属谈谈抚恤的事。局里准备申请追认为烈士,这可是我们全警之师啊,以垂暮之年力挽狂澜,提什么要求都不过分。”

“没要求。”贺炯道。

众人步幅一停,都看向贺炯,贺炯直说道:“我认识他儿子华岩松,也是警察,在铁路公安上,儿媳妇是乘警。我和他们谈过,没啥要求,爷俩性格差不多,向组织伸手的事,他们办不出来。”

高局愣了下,最难安抚的家属这件事,似乎都不用考虑,可越是这样,越让他觉得心里难安。他愣了片刻,还是坚持说道:“那让家属寒心的事,组织上也办不出来,去,仍然要去。张厅长也在来的路上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交代啊,是我亲手签的华师傅的返聘书,可谁能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

“之于一名战士,战死沙场才是最好的归宿。高局,您别自责,华师傅会感激您的。”贺炯道。

这却又是一个打不开的心结,高局长无言,摇头,看看走廊两旁站着的警察队伍,他不知该说什么。虽然他知道自己没错,可心里忍不住油然而生的深深愧意让他有抬不起头来的感觉。他抚抚前额,不知道是难堪,还是借机悄无声息地拭去了老眼中的湿迹,再抬头时,市办公室的两位匆匆来了,他扬头道:“直接说。”

一个答:“家属都接来了。”

一个问:“能醒过来吗?”

见高局无言摇头,另一人捧着一个黄挎包道:“单位取到的遗物已清点,没有需要回收的警械、证件。”

“就这些……”

一个老旧的黄挎包,可能来自二十世纪。高局颤巍巍打开,工资本、卡、旧警服,还有一张镶着框的照片,正面是两位旧制式警服的男子,其中一人正是年轻的华启凤,另一位不认识,程长峰附耳小声道:“他的搭档,池兵山,一九九×年爆炸案牺牲的,烈士。”

“是他!”高局怔了一下,把相框拿在手里时,不经意看到背面有字,翻过来,上面书两句诗,他下意识地念出来了:“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雪满头,雪满头……老华啊,你让我们无颜以对啊。”

他说着,轻轻地放回了相框,看了看包里一堆奖章,此时再也无法掩饰,老泪纵横。他唏嘘几声,再抬头,却昂扬着对着两行悲戚的属下吼着:“不许哭,警察的荣耀从来都是以血与火为代价换取的。每天都有身着藏蓝银徽的同志倒在他们的岗位上,大丈夫以身许国,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你们这个样子,有资格喊华启凤一声师父吗?”

被训斥的警员侧脸擦着眼泪躲闪着,高局带队前行着,他悲伤到不可自持,边走边说着:“……我今天很高兴,很骄傲,很自豪,都说我们的队伍没有宣传的那么纯洁和高尚,我不否认在信仰面前,我们中间有怀疑犹豫的、有自私自利的、有得过且过的,甚至还有腐化变质的。但对于那些不忘初心,始终坚定的同志,同样没人敢于否认他们的存在。一到危急时刻,一到生死关头,他们中总有人站出来,选择用铁和血来捍卫信仰,选择我们警察这个职业最高的荣耀:慷慨赴死,平安天下!我命令你们,打起精神来,笑着为你们的师父送行!”

这个命令适得其反,话音落时,却有呜咽声起。高局控制不住场面了,他加快步幅向特护病房走来,人群分开时,看到了呜咽声起的地方,却是几位便装的年轻人,当先一位泪流满面,向着领导组一行冲上来,目标是其中一人,是贺炯,被那人提着领子揪起来,雷霆乍惊的一句:“贺炯,你个王八蛋!”

一众人被惊到了拦都来不及拦,是邢猛志,他像仇敌相向一般摇着贺炯,咬牙切齿骂着:“你明知道师父是肝癌,每次还给他送酒;明知道他是肝癌,还让他回来上班;明明知道他身体都快垮了,还让他上案子……你还有人性吗?师父是累死的……是活活累死的,你个浑蛋王八蛋……师父快不行了还瞒着我们……”

“放开放开。”聂敬辉拽着。 “快放开,猛子。”程长峰劝着。

几乎掐住贺炯的邢猛志边擦泪,边质问,指头戳着贺炯的脸。而贺炯像一截木头一样,麻木地任凭摆布。邢猛志情绪稍缓,他才难堪憋了句:“是师父不让告诉你的,其实我也想扇自己几个耳光,你打吧,下手重点。”

扬起手来的邢猛志却扇不下去了。程长峰掰开他的手,想作势训几句,却也开不了口。这尴尬的场景总算被又来的一句话打断了,华岩松从特护病房伸出头来,紧张说了句:“贺叔,我爸睁开眼了。”

啊?!

高局一行惊得奔了上去,一行人挤进了病房,后面还往里推搡,却被市局看护的警员拦下了。别人守规矩,就甭指望已经乱了方寸的邢猛志还守,他急得又一把揪那警察,抓捕一般的动作把人往地上扔。这下可惹麻烦了,程长峰回头不客气一指吼着:“把他摁住,关禁闭。”命令一来,又有好几位警察扑上去,把邢猛志摁住,那边武燕也往进溜,也被拦下了。

是熟人,禁毒大队长周景万和马汉卫几人,堵着武燕,架着邢猛志,连邢猛志嘴都捂上了,一个说着“越来越野了,市局保卫处的也敢上手打”,另一个说着“不管你,连支队长也敢打是不是”。

几人架着乱踢乱蹬的邢猛志离开现场了,武燕追着去了,拽着让放开,任明星、丁灿上去帮武燕,乔蓉和席双虎尴尬得不知道该帮谁。一群昔日不打不成交的搭档,今儿可真快打起来了。

房间里,华启凤慢慢地睁开了眼,面庞消瘦、眼眶深陷,因为肝部腹水的原因,肚子隆得奇大,整个人已经脱了相。儿子拉着他的手,僵硬,几乎没有温度了,他压抑着悲伤小声说着:“爸,贺叔他们看您来了。”

嘴唇翕合着,却发不出声音。

贺炯凑上来说:“师父,还认识我吗?”

轻轻啊了一声,高局凑上来说:“老华,我老高,来看你啦。”

没有反应,意识在消散,眼神有点滞。程长峰、聂敬辉等次第上来问候,都没有什么反应,偶尔微弱地啊啊一声,发滞的眼神里似乎有点失望。

“似乎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孙子来了吗?”高局问贺炯。贺炯问华岩松,华岩松说见过了。似乎什么地方差了,众人眼神互相征询着,却无从去了解这位师父弥留之际的心愿。

突然间,华岩松喊了声:“贺叔,我爸手指在动。”

他摊了开被子一角,看到了华启凤瘦骨嶙峋的手,一根手指在儿子的手心画着,画着,一个弧形,拐了几拐,而再看面部时,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知道了。”聂敬辉脱口而出。

“弹弓。”贺炯同一刻明白了,他附身问:“师父,你是想见猛子?”

华启凤眼睛眨了一眨,表情似乎放松了一点,像欣慰。

几乎同时在喊:“猛子,猛子进来……邢猛志。”

“猛子,谁是猛子?”

“猛子……是邢猛志。”

两行人迅速传下去。在安全出口的楼梯上,正和周景万踢打的邢猛志被放开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奔回来的。武燕紧随其后,两人奔到了华启凤的病床前。一看这个样子,邢猛志忍不住号啕大哭一声,直哭喊着:“师父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病着,是我害了你,我不该拉着你上案子。”

“别哭了,师父是不是有什么事交代你。”聂敬辉提醒着。

邢猛志抹了把泪,拉着师父的手,看得更真切时,才发现彪悍的师父已经油尽灯枯了,连说话都成了奢望。他艰难地翕合着嘴唇,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可眼神却依然执着,直勾勾地看着他。

“师父,师父……我们抓到郭三枪了,我和燕子、双虎亲手抓到的,活的。已经审下来了,3·28凶杀制枪案一百多嫌疑人无一漏网。”邢猛志道。

华启凤眼睛眨了一下,似乎又放松了点,他的眼神是欣慰,是喜悦,甚至是骄傲,那么和蔼地看着邢猛志。

邢猛志抹着泪道:“师父,我知道您老想把我拴住,怕我这性格和脾气离开警察队伍学坏了,我听您的,我不会走的,我也走不了。经历了这些,谁能放得下这么多生死与共的兄弟和战友啊?我可不想后悔一辈子。”

华启凤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另一只手努力想抬起来,却失败了。邢猛志轻轻拉着他的另一只手,同样冰凉,已经感受不到哪怕一点生命的温度,可眼睛还睁着,那么留恋地看着这个即将离开的人世间,留恋地看着即将告别的亲人和朋友。

蓦地,邢猛志想起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他凑近了,轻声地,泪流满面却带着微笑地和师父说着:“师父,我知道您的心愿,您说过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老伴,没有和她好好过日子;还有您那位牺牲的战友,他牺牲时还没结婚,一直孤苦伶仃的。既然生前无法分身,那死后一定要分葬,一半骨灰陪老伴,一半陪您那位牺牲的战友,我一定给您办到,一定经常去看你们,我们都去……”

蓦然间全场泣不成声,而病床上的华启凤却是心愿已了,闭上了眼不再执着。邢猛志感觉到手一沉,再看师父时,他已安详地微笑着,像睡着了。过了很久,邢猛志木然地、机械地给师父整理好被子,捋平了枕巾,扶正了头部,仔细地看着师父庄重的遗容,然后和护士、和家属一起推着床,慢慢地往外走。

沿着所有警察的举手敬礼往外走,满是身影,却寂然无声的走廊里,那些保持着敬礼姿势的警察脸上的泪迹无声在淌。没有人能逃脱死亡的宿命,可总有不屈从宿命的人,会自己选择死亡的方式,会选择带着尊严和微笑离开。就像师父这个样子,彪悍地、轰轰烈烈地作为警察死去,而不是老死于默默无闻和被人遗忘。

邢猛志心里如是想着,他清楚,这是一个男人、一个警察最好的归宿;他知道,这是师父的选择,死得其所;他也知道师父是含笑而逝、求仁得仁。可他依然压抑不住心里涌起来的愤懑、悲伤、痛苦,还有深深的无奈,就像多年前送走父亲时那样,他泪如泉涌、他撕心裂肺、他步履艰难,他一步一步推着这位和父亲一样的长者,一起走完……

师父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路。

相逢未约

晨曦微露的时候,一辆越野警车缓缓驶进杨家峪高速路入口,在靠近检查站的位置停了下来。

车窗缓缓而下,清新的空气涌进来,车厢里烟味被冲淡了许多。后座的宋玉河有点迷糊,昨晚忙了一夜,布置会场、安排后事、订制殡葬用品等一大堆事,天快亮了,贺炯和程长峰这两位治丧委员却带着他溜到了这儿。

“高速路入口七八个,你怎么知道他会从这儿走?”程长峰莫名其妙来一句。

贺炯看着倒视镜,回答道:“因为他们第一次离开省城去沁山,就是从这儿走的。”

“以猛子他们和老华的感情,不可能缺席师父的追悼会啊。你怎么知道他们会走?”程长峰道。

“华师父没有参加过谁的追悼会,甚至包括他的搭档池兵山烈士的追悼会。不过你可能不知道,在爆炸现场池兵山的遗体被炸成了很多块,是华师父一块一块捡回来的。虽然他没有参加追悼会,可之后这几十年,每到那一天,他总是提着酒,到坟前和战友喝一场,有时候醉了就睡在那儿。”贺炯轻声说着,听得宋玉河一下子没有困意了。

程长峰问着:“这是答案?”

“从这里可以衍生出答案,正确答案是:猛子和华师父是同一类人,他会执着于案子,执着于抓到罪犯,而不是和其他人一起哭鼻子。”贺炯道。

宋玉河惊讶地插了句:“你不会是说,他要去云城吧?”

“贺支还就这么个意思,我也有点不信……不过这小子可真够野啊,一辅警都敢揪着支队长下手,呵呵。”程长峰笑着道。贺炯有点尴尬,唉声叹气道:“他要扇我几个耳光,没准我心里还好受点,师父这事啊,我都嫌弃我自己了。明知道他有肝病,明知道他支撑不了几年,可还是不忍心把他赶回家……”

“不怨你,这事没有正确的解决方式,不管你怎么做,都是错的。”程长峰道。宋玉河附和了一句提醒着:“换个角度,不管怎么做,也可以说都是对的。如果有一天让我选择,我要能像师父这样就好了。”

“呵呵,把你能的。你能放得下老婆孩子?说不定还有孙子。师父情况特殊啊,如果真是身体无恙,没准他也会选择天伦之乐的。造化弄人啊,绝症、绝望,反而造就和成就了师父。”贺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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