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亭已经独自一人在宝船主堂里坐了半天了。杨敏大人和占城国的使者早就各自回房休息了,可云亭却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虽然身体依然坐的笔直,却被舱外的阳光衬得分外萧瑟单薄。
刚才,几个占城的使者官员吃完了饭,杨敏大人便叫了随船的回回馆通事来,帮助双方作翻译。
永乐五年,随着圣上北征南讨,天下初定,三宝太监第一次海上巡游而归,南洋属国越来越多,朝贡贸易越来越兴盛,与大明的往来越来越密切,朝廷便在金陵国子监内设立了四夷馆,招揽人才,学习不同的语言,翻译大明周边国家的国书和经传,这些人被称作译字生。学成之后,通过考试的,可以授予官衔,统称通事。
四夷馆内其实只设了鞑靼,女直,西番,西天,回回,百夷,高昌,缅甸八馆。然而南洋部落多不胜数,繁若星辰,百里不同音,千里不同俗,语言的种类岂止八馆可以包括。每种语言都设一馆又不现实,更不划算,而回回文源自波斯,南洋诸国之中的国家不是信奉佛教就是伊/斯/兰教,都与这波斯帝国的历史颇有瓜葛,所以回回文就成了南洋外交的正式用语。每次使团出行西洋,船上是一定要带着回回的通事的。
待到通事到了主堂,那几个难民一样的使者吃完了饭。杨敏才安排了茶水,主次坐定,详细地聊了起来。很快,事情的原委就清楚了。
这群使者,确实是占城酋长伽跋摩派往苏门答腊国的使团成员。苏门答腊国地处马六甲海峡的西出口,是天竺,非洲,波斯与大明贸易交通的前哨,非常的繁华,真正的四海一家之地。伽跋摩酋长贪好女色,又喜欢收集奇珍,所以定期就要派使团去苏门答腊国。增进两国邦交是假,搜集女奴珍玩是真。这使团今年七月就出发了,直到一个月前,在苏门答腊才办完了所有事,因为带的人货都多,便分作两船启程回国了。
出发之后,本来一路上都风平浪静,但到了昆仑国的西边,使团里却起了点内讧。
起因是船上的一个女奴生了病。
本来奴隶生病,在这杳无人烟的大洋中间,根本就不是个事,自生自灭就好了,若是真的病死了,大不了直接扔到海里去喂鱼。可偏偏这女奴是个波斯美女,也是伽跋摩此次指明了一定要的玩物。为了满足酋长的要求,使团花了大价钱,在苏门答腊的奴隶市场里悬赏,等了将近两个月才买到的。更别提使团的那个主使官员,见这女奴美貌,还没上路呢,就忍不住来了个监守自盗,近水楼台先尝了鲜,此时正是跟这女奴如胶似漆的时候,所以见这女奴病了,坚持想要掉头,去狼牙犀角国给这女奴治病。
另一条船上的使团副使却不乐意,觉得这样耽搁太久。再说也不是什么大病,还是一鼓作气回国再治的好,因此两条船就这么起了争执。主使一行人的船强自掉头走了,副使傻在了原地,左思右想,也不能就这么撇下主使自己回国,因此只能忍气吞声跟了上去,就在临近的狼牙犀角国靠了岸。
女奴的病本来也不严重,三五日就好了,可是这么一来,前前后后就耽搁了好几日。女奴的病一好,那主使倒立刻心焦了起来,说是要马上出发,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而这回却轮到副使不同意了。因为,那一天,正是占城朔月前一日。
占城国自古就有个关于昆仑虚的童谣:朔月六十转,暗宫开海山,水妖声凄切,直通地狱关,男子血干涸,女子骨伶仃,水深埋魂魄,菩萨不显灵。
使者说到此处的时候,云亭不禁佩服地看了一眼这回回馆的通事:真不亏是国子监学生出身,翻译的不仅详细,还顺口把个占城国的童谣就整成了五言诗。信、达、雅,务求面面俱到。
其实云亭不知道,这些译字生初学外语时,本来就是从外国的诗歌先学起的。比如学缅文的学生,第一堂课接触的就是一首缅甸诗歌:江岸秋风好送行,阳光阴雨几时晴。马蹄别入千山外,沙路云开见日生。
以诗歌对照原文,朗朗上口,容易背诵,学起来简直是事半功倍,所以对这些通事来说,顺口胡诹成诗一点都不难,对仗工整就别想了,意思到了完全没问题。
只是这童谣的内容,听起来就怪瘆人的,云亭禁不住地就凝了神屏了气,因为他突然想到,鹰矢号,就是那一日从这交栏山港出发前往昆仑虚的。
果然这使者接着说,他们主使这个人,本就是个刚愎自用的武官出身,带兵打仗说一不二惯了,所以坚持出发。副使没有办法,但出发前就和船老大说,出发以后慢慢走,落得远一点,不要跟那么紧。如果海妖真的显形作怪,前面那一船人应该也足够她吃了,自己这艘船见势不妙也来得及逃命。
说到这,使者叹了口气,说:“我们几个人是命大,坐的正是副使所在的第二船。”
云亭听他这么说,一颗心骤然地沉到了底,想起刚才在海港里,那些人支支吾吾地样子。
——“走啦,去昆仑虚了,再没回来过。”
——“我们当时幸亏没走,不然连命都要搭进去啦。”
——“不知道,不知道,谁知道他们过了昆仑虚会去哪里。”转身依稀地嘀咕:“过得去过不去都还不一定呢。”
云亭想到这,手指不禁微微地蜷了起来,轻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
那使者说:“我们坐的船刚刚驶入昆仑虚的外围,就觉得不对劲了,海上的风本来是自西向东的,可突然就转了向,浪头高猛,副使眼见不好,忙让船老大降帆落锚。主使的前船比我们更靠近昆仑山,当时就失控了,好像被卷入了一个瞧不见的漩涡一样,夹裹着一路向昆仑山的方向去了。我们抬头一看远处的昆仑火山,只见那四周的天空上乌云密布,气流倒旋,自那山腹中,卷起了一股水流,仿佛地下飞升的神龙一般,摇头摆尾地向天中的云层钻过去。然后……就听到了传说中海妖的歌声。”
使者说到这,已经是满脸惊惧之色,想来现在一想起当日所见,还是分外后怕,口干舌燥,于是赶紧喝了口茶压了压惊,才继续说:“好在我们当时处在外围,波涛虽然汹涌,但力道却没有那么大,那海面之下,明显有一股暗流,不停地想把船只卷到昆仑火山近前。我们那艘船的船老大立刻落了锚,调整帆的方向,我们所有人都过去帮忙,拼尽了全力与水流抵抗,一直在那漩涡的边缘晃悠,还好没被卷进去。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的时间,那风和浪就停了。来的突然,去的和缓,我们都长舒了口气,这时才想起来去找前一艘船,可是瞭哨爬到了桅杆最高处,却怎么都找不到那船的踪影了,想来,想来,已经被海妖卷入海底了。”
云亭的脸色沉得发青,不敢想却又不由自主地去想:如果鹰矢号也遇到了那场奇怪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