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渊平安地回到了精卫号上。虽然看起来被打的有点惨,但这绝对不是他挨打挨的最狠的一次。那些家丁估计也怕事后被施二姐责罚,所以下手之间还是留了情面的,看着皮上伤得狠,但骨头和内脏的要害还是避开了。
离开旧港之前,施二姐找了大夫,给玄渊仔细处理了伤口,还包了一大包的药,又带了一队人,抬着玄渊,亲自押船,要将一行人平平安安地送回精卫号去。
玄渊躺在乌篷里的担架上,虽然疼,但还是好笑,说:“姐,你也太客气了,他们又没打折我的腿,我自己能走。”
二姐却冷着脸,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直到远远地看见了精卫号的影子,才慢慢地说:“轩辕,还是叫你玄渊呢?上次来行刺我父亲的,是你吧?哼,黑色的深渊,还什么索命厉鬼,亏你想得出来。”
玄渊立刻收住了所有的嬉皮笑脸,垂下了头,知道二姐这是要和他正经谈一谈了。
二姐见他这样,叹了口气,缓和点口气,说:“你来杀我爹,我不怪你,你心里恨透了他,我也明白。但是,玄渊,我想告诉你,当年你阿爹本来就是抱着必死的心去挑战大明水师的。他明知道三宝太监的舰队就在南洋巡游,还专门捡那个时候,挑大明的商船下手,那是他成心要惹事。这件事上,我们施家可从来没有撺掇过他。”
低了头又说:“是,当年我父亲是背信弃义作了告密的小人,在这件事上,我们施家是对你不住了。可是,即便我父亲不告秘,你阿爹就能胜吗?只怕结局是一样的。你爹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海盗,可我父亲不一样,他身上担着梁王爷的托付,三佛齐不是只有一个旧港城,还有巨港和其他很多城镇里的十万民众。你想没想过,如果我父亲当年不投靠大明,我们这些华人,在这里的日子得有多惨?”
二姐又叹了口气:“再说,我爹当初不是没拦过你阿爹,但你阿爹却说,‘环儿走了,她在的时候,我欠了她。我做了海盗,杀了这么多人,这辈子反正注定横死惨死,死在谁手上都一样。我在大明是犯了死罪的,回不去了,不如就去会会这大明水师。赢了,我替环儿出口气,继续称霸南洋。输了,我就去下面陪着环儿。’你爹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可想过一分一毫旧港满城上下的老弱病残吗?要我说,真正害死这满城百姓的,就是你阿爹。”
二姐这一大段话,把玄渊已经听愣了。
他那时年幼,阿爹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多,这还是头一次听到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却怎么也料不到,阿爹是带着这样的心思去打大明水师的。可是阿爹为什么要说他打大明水师是为了给娘亲出气?难道娘亲被大明水师欺负过?难道自己那个始乱终弃的亲爹,是大明水师的将官?
那伽阿爹在母亲去世后曾亲口跟玄渊说过:他亲生父亲贪图他娘亲的美色,却对他娘亲始乱终弃,连带着也抛弃了玄渊这个私生子。娘亲一个女人家,被抛在了南洋之上,孤苦无依,才被那伽阿爹抢回了旧港。娘亲也想过寻短见,但后来为了儿子,不得不忍辱偷生留了下来。
那伽阿爹这个人恶是恶的,但却是个高档的恶人,最不屑地就是勾心斗角满嘴谎话,更犯不着拿这种话来骗玄渊。
玄渊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二姐,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你知道吗,我刺杀你爹,并非为了给我那伽阿爹报仇。”
说着抬起身子来,指了指坐在船尾的林伯,说:“二姐,那个人,本来是大明水师的一员,当年旧港屠港,他也在其中。后来他机缘巧合加入了我们,是个磊落的汉子。他有一次言之凿凿地告诉我,大明水师军纪严明,绝不滥杀无辜,绝不与手无寸铁的人对战,也绝不猎杀平民百姓。因为永乐大帝的战,是为了占,而不是为了屠。那一晚他们围剿旧港,也是一样的。这些话,我信他。”
玄渊说到这里,二姐细长的眼角抖了抖。
玄渊见她脸上颤抖,便慢慢地躺了回去,叹了口气,越说越慢,越说越冷:“可是,那天早上,我回到旧港的时候,不止作海盗的男人们都死了,老弱妇孺,也都死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一个都没留啊……二姐,人的心,怎么能狠到这个地步……”
二姐呆坐了半晌。此时船已经行到了精卫号的旁边,她终于站起身来,擦了擦眼角,说:“玄渊,我们都出身大明,背井离乡来这南洋讨生活,各自都有各自的难处。我不知道当初屠杀妇孺的人是不是我爹,我只知道后面的这十几年,我爹,我们全家,都真的不容易。现下我们三佛齐虽然华人当家,但西边是苏门答腊,东边是蛮者伯夷,北边是一心复国的满剌加,国内还有很多很多的地方,散落着几十个马来人的野酋部落。我们内外交迫,用尽心力地守护着这十万华人的生计安全。我不奢望你原谅我们施家,只希望你看在我们这些年的辛苦份上,为了这南洋孤岛上十万华人兄弟的命,不要再来捣乱了。”
玄渊别过头去,半天没有说话。
海风吹拂,波涛滚滚。
二姐的神情也逐渐冷淡了下去,说:“罢了……”
玄渊轻声地说:“我答应你。”
二姐愣了一下。
玄渊坐了起来,脸上的肿消了些,可以看得清他的眼神了,声音也大了些,一字一顿地说:“我答应你。只要将来统领这十万民众的人是你。”
二姐怔怔地看着他。
玄渊歪着嘴乐了:“所以二姐,你要好好的,千万别让我失望。管好你那个哥哥。这三佛齐国王的位子,千万别被他夺了去。他要是敢欺负你,我就随时回来要了他的命。”
玄渊一回到精卫号上,就又被林伯禁足了,照例地躺在床上,照例地不许下地,照例地按时换药。只是这一次,身边只有唠唠叨叨的林伯,废话连篇的卡多和坑坑唧唧的阿蛋,全然不见了映寒的踪影。
从旧港回精卫号的路上,玄渊只忙着和二姐讲话,映寒则与林伯一直坐在船尾,自始至终都不曾靠近玄渊。回了精卫号,映寒更是天天呆在甲板上的花舱里,闭门不出,从来没有一次下来探望过玄渊。玄渊知道她故意躲着自己,也不心急。
从旧港穿过马六甲海峡,经苏门答腊港之后,再折返向西北航行,前后大约五日左右就会到达海寨,到时上了岸,总会见到丫头的。
只是,上岸之前,有些事情还是要问明白的好。
离开旧港的第四天晚上,映寒正坐在花舱里,点了灯,取了针线,和蔓草两人相对坐着,默默不语地作着女红。
刺绣这种事情,其实并非映寒所长。她生性好动,喜欢用脑,刺绣这种水磨工夫,并不适合她。她以前往往绣不了几下,就坐不住了。蔓草有次问她:“小姐,你那么喜欢设计织造图案,一笔一画地描个图样你都不嫌烦,怎么刺绣这件事就不喜欢?”
映寒撇着小嘴,说:“你不懂。设计织造图案,不仅是要图样新鲜,还要考虑原丝的性状,工艺的创新,织造机的特点和改造。更得兼顾织工的成本,不能一味地追求繁琐,还要考量品质的控制,千万匹也不能生出超过一匹的损耗,更别提售卖的价钱,买家的偏好……是个创造、取舍、权衡的过程,很花脑力的。刺绣不同,只是个熟能生巧的事,绣来绣去,不过鸳鸯戏水,花好月圆,最后拼的都只是手上功夫。我可没那个耐烦~”
可现下,她有这个耐烦了。
一连几天,映寒就坐在这屋里,绣啊绣。她自打回了船上,便将舱门一关,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姿态。可是关在屋里能做什么呢?弹琴,怕惊扰着别人,这个别人当然主要指的是正在养伤的陈玄渊。读书吧,脑子里乱乱哄哄仿佛一群蜜蜂苍蝇飞着,读了半天,总停在同一页。画图样吗,整个人又心浮气躁思绪连篇,根本静不下来。平日里自己最喜欢做的事,现下却仿佛都失去了吸引力。只有作女红这件事,一针之后跟着一线,一线牵完又透着下一针,机械的,重复的,却仿佛一个来来往往的小熨斗,不知不觉,就熨平了所有烦躁纠结。
蔓草此时手上拿着一块帕子,也牵着针,就坐在映寒对面。绣两针,就抬眼看看映寒。只见小姐将一件肚兜绷在小绣框里,细细密密地绣得分外认真专注。蔓草张了张嘴,又闭上。闭了一会儿,又张开。
映寒突然低声地说:“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吞吞吐吐的,看得我也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