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了,玄渊站进来了,映寒下意识地退了两步,目光扫到别处去了,心里也在骂自己,真没用,活生生的色厉内荏。
一室静默。
静的不像话。静得仿佛一块大石头劈头压住了人,让人喘不过气来。
还是映寒先受不住了,扭着头就是不看陈玄渊:“你不是有话说吗?说吧。说完了赶紧走,我还要……”
“谢谢。”低沉的两个字。
“不用谢。呃?”映寒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玄渊,傻傻的。
这是俩人认识以来,第一次听到陈玄渊跟自己言谢,但让映寒诧异的并不是这一点,而是……她以为他来找自己,一定要说些什么其他的,没想到只是来道谢的。
映寒迟疑了。只是道谢吗?挺好的。可是自己鼓足了勇气面对他,做了多么大的准备,此刻面对着这一句谢谢,居然无力可施,就像太极推手时,自己用了全力,对方却突然一撤,她就被自己的力道骤然带了个跟头一样,心里,竟然有点恼羞成怒。
见映寒怔在那儿,玄渊心里更好笑了,走近了一步,慢吞吞地开口:“怎么,失望了?”
嘎?映寒看着他逼近,脑子却被那个问题占住了,失望?她为什么要失望?
玄渊盯着映寒,低低地说:“丫头,刚才干嘛不开门?我来没有旁的事,就是想问问你,你那天到底拿了什么换了我的命?”
那双细长深邃的眼睛好像有魔力,要把映寒吸进无底深渊。
映寒挪开视线,可是不知道怎么的,眼光下垂的时候,无意间就扫过了玄渊的嘴,然后脑子里自动开始播放一些散碎的画面……那双唇,薄薄的,像刀又像简。割在自己的唇上时,却是柔的烫的,左碾右压。他的力量……好大。
玄渊低了头,刻意去看映寒的眼睛,喉间轻哼:“嗯?你给了施家什么?”
映寒终于缓过劲来,又退后了一步,说:“半块广寒子玦。”
好在玄渊没有再往前走了,他停在原地,眼里有点茫然,说:“广寒子玦?什么东西?玉?还半块?我的命就值半块玉?这玉得多好啊。”
映寒见他如此臭屁,压根瞧不上广寒子玦,就好像他自己的命价值连城一样,立时抬起了头,气哼哼地说:“你的命很值钱吗?有和氏璧值钱吗?”
玄渊就喜欢看映寒生气的样子。从两人刚刚认识的时候,他就喜欢逗她生气,仿佛能让她生气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一样,此时见她又气了,便忍俊不禁地说:“你那个什么广寒子玦难不成是和氏璧变的?”
映寒扭头,说:“我们广寒门的广寒子玦,虽然没有和氏璧那么贵重,但也只发出了八块。加上母玦,这全天下一共只有九块。你说珍贵不珍贵!”
玄渊当然知道广寒门,也知道映寒在广寒门的身份。林伯和虞显南相处的那几个月可不是白花的,早就把广寒门的来历套问得一清二楚。虞显南怜老惜贫,从来没有怀疑过林伯,又感谢他当年拼命救护邵大人,但凡林伯有问,他就有答。事实上,玄渊后来在寂照庵里碰到了映寒,事后也曾把暖夕和映寒之间的瓜葛都查的一清二楚。这广寒门的能耐,他心里是有数的。
可是,这是第一次他听说广寒子玦这种东西,不由得放柔了声音:“听起来确实是了不起的宝贝。”
映寒看玄渊面色严正起来,知道他真地想探听究竟,便说:“我们广寒门的门众遍布大江南北,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平日里松松散散的,有事又需要互相帮衬。所以管理的方法不似其他的门派。这九块广寒玦在我们广寒门内部可是能派上大用场的。”
玄渊听她说的细致,便挪了一步,在桌子旁坐了下来,那意思是想好好听听了。
只要玄渊肯正正经经的,映寒便也没那么紧张了,在他对面坐了,说:“咱们大明疆域辽阔,我们广寒门的门众遍布天涯海角,为了便于门众之间连气通声,广寒门内就按照地域分了八楼,每一楼有一个楼主,负责当地门众的甄选,登记,善堂的管理,和事务协调。如果哪家门众遇到了事情,需要其他人帮忙,便会到楼主那里做个报备,楼主自会从门众花名册里找到相应的人去支持。当然也不是所有事都必须经过楼主,有些小事,相熟的门众之间互相打个招呼,就可解决。只有那些为难的大灾大难,特别是像水患或灾荒,筹款赈灾之类的事情,需要好几个行当联手解决的,才会周知楼主。平日里,各个楼主自管一方,每个楼主手上都有一块广寒子玦,你去过的暖夕姐的寂照庵和流花楼,就是分管两广和福建的艮七楼。”
玄渊一听就明白了,原来广寒门的八楼是按照八卦方位分出来的。
果然听映寒说:“我身为少门主,又住在苏州,杨家势力大门路多,所以也身兼坎六楼的楼主。只不过因为我年纪轻,性子浮,这坎六楼的绝大部份事务,都有长老帮衬,我日常管的少。”
玄渊不由得斜了她一眼,悠悠地拿起桌上的一杯水喝了一口。什么管的少,只怕这丫头压根儿不怎么管。
映寒明白他这一眼的意思,挺起了胸,说:“你别瞧不起我。我管是管得了的。今年我就帮虞大哥代管过帮里的大事小事。我虞大哥是坤八楼的楼主,我师父闭关的时候,他就是代理门主,我又代理他,那怎么都算做过……”映寒得意地:“代代门主了!”
玄渊的一口水噗的一下喷了出来。
映寒拧眉怒了:“你做什么拿我的杯子喝水?还喷我?”
玄渊低头一看,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拿着的是映寒刚刚用过的杯子,杯沿上还依稀有一点胭脂的痕迹。他下意识一笑,拇指指肚缓缓地擦过映寒印在杯子边的唇印,眼眸幽深。
映寒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觉得那修长粗粝的指肚好像轻轻摸过了自己的嘴唇一样。立时低下头去绞帕子,却不敢劈手去夺杯子,只怕碰到玄渊的手。
玄渊眼角瞟了瞟她,放下杯子,只好笑地说:“代代门主,继续讲啊。”
映寒也觉得自己大概是过于敏感了,吸了口气,又不情愿地开口了:“我日常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家里的生意上,分不出那么多功夫去照顾门里的事情,也跟师父说过,不要作这个什么劳什子楼主。可是师父说,就算不做楼主,这子玦我手中也要拿着一块。我一个女娃子,天天出门在外,子玦在手,有什么事情需要门众照应,这也是个信物。”
玄渊这才明白子玦的用处:“所以,子玦是用来传达广寒门的号令信物?”
映寒点点头,说:“正是。所有的广寒子玦,都是两只鱼和拼而成,取太极阴阳鱼之意。母玦是门主信物,除了两条鱼,最当中还有一块羊脂玉,形似浑然天成的广寒宫月,暗合我们广寒门的名字,极为罕见,全天下仅有一块。其实这一共九块玉玦,当年都是出自同一块和田玉。师父偶然得来,便做成了这九块玉佩。”
顿了顿,又说:“之所以将子玦雕刻成鱼,是因为自隋唐以来,鱼符就是朝廷颁发的信符,多以雕木或铸铜为鱼形,刻书其上,剖而分执之,以备符合为凭信。只不过我们的广寒子玦,是用玉做的,背后刻的是一副对联。分开之后,将阴鱼交出,阳鱼自留,持阴鱼者与其它楼主的阳鱼相配,便可作为凭信,调令各地广寒门众,任凭驱策。而每一块子玦的阴阳鱼,也可以与母玦环抱。母玦当中的广寒月一出,即可号令群雄,莫无不从。”
玄渊的脸色沉了下来,眼睛却更亮了,他这下子理解二姐为什么能说动施进卿放人了。
若是一般的金银财宝,哪怕再珍贵,估计二姐也不会稀罕。可是广寒门的信物和支持,却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施家现在虽然贵为三佛齐王,但早年和陈祖义一样,也是大明流亡子民,身上背着不知道什么事,可以说是出身草莽。这三佛齐号称有十万华人,但其中大部分,之所以当年千里迢迢跨海投奔,其实也大都是在大明混不下去的亡命之徒,听说化外之地有了华人自己的地盘,赶来抢占土地淘金发财的。这些人闲时务农,战时为兵,手上都握着兵器,一言不合就用武力解决问题。所以施家治理三佛齐的手段,哪可能像大明朝廷管理良民一样,六部五寺两院三司军政法俱全。真地细究起来,倒与管理江湖帮派的法子大同小异,所有的百姓都像是帮派成员,抱团抵御外敌而已。
而说起真的江湖门派,近些年来势力最大,管理最好的,就是这广寒门了。不仅在大明根基深广,就连三佛齐之内,都有不少能人异士从前在大明是与广寒门颇有瓜葛的。想来这也是为什么映寒即便身在海外也要随身带着这广寒子玦。那是可以关键时刻用来救命的东西。
施家现在有了这半块阴鱼玉玦,俨然成了半个广寒门楼主,近,可用来团结南洋华人,远,可征调大明广寒门的人财物力。简直是得了个无穷无尽的宝藏。那自然是比玄渊的命,值钱多了。
可是……如此贵重的权力,这丫头就这样毫不犹豫地交出去了。
玄渊想到这,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映寒身边,斜靠着坐在了桌子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