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映寒在海寨也待了七八天了。
第一天发生了那么令人难以启齿的事情以后,玄渊再也没来找过映寒。
映寒后来几次见到他,都是在海寨里偶然碰到,他要么身边围着一大群人,要么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个阿青姑娘。玄渊见了她,倒也没什么尴尬,只是远远地点点头,映寒也会客气地站在原地与他行个福礼,然后分头走开。
因着映寒“大明小姐”的身份,在外人眼里看来,他们俨然是一对“正常的”礼貌而生分的未婚夫妻。
那天,到了后来,映寒的情绪终于慢慢平复,也慢慢觉出了自己是多么的失态——从小到大,除了那晚面对曼娑姐姐,她还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痛哭过。
哪怕与云亭哥哥告别时,她都能控制得住,并没让眼泪真地流出眼眶。
就连最终离开泉州时,她都是独自一个人背过身去流泪,直到擦干了眼泪,才转过头来重新面对这个陌生世界的。
母亲走了之后,她就知道哭是没有用的了。没人喜欢对着个哭丧脸,哪怕嘴上说着多么关心你的人,也是一样。哭,不解决问题,只是增加别人的厌恶反感而已。
所以映寒从来都是用笑来面对麻烦的,对着别人笑,也对着自己笑,用笑软化别人的设防,也用笑给自己鼓励打气。
可眼下这是怎么了,不仅在陈玄渊面前哭得这么委屈,还哭得如此毫无仪态。
而玄渊当时,好像是被自己的哭搞得心烦意乱,兴致都败了,只垂着头看了她半天,最后清清冷冷地说了几句话:“丫头,你若是不乐意不喜欢,我绝对不会强求。不止你,我这辈子还从没强迫过任何一个女人。”
映寒羞惭得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低着头听他继续说——
“你也放心,我既然说了要娶你,自然会在海寨护你周全。所以为了你的名声,也为了你在这海寨里的安全,对着外面,只要你不自己辩驳,我也不会说什么。他们自然还是会把你当成海寨夫人一样的尊重。辩与不辩,也全看你自己。不过我劝你为了自己着想,最好不要主动否认。做我的女人,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在海寨里也能帮你我省掉很多麻烦。”
这几句说得越发平静,只是太平静了,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反而让映寒觉得彻骨寒凉。
果然,接下来的几句,更难听。
玄渊的语气里突然带了点刻意的轻松,说出来的话却像细针一样刺人:“只不过,这事你也不对。你若心里还惦记着你那个云亭哥哥,那就应该早跟我明说。我对别人的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你放一百个心,等到此间事了,寻到了你爹,我自然会把你送回去,白璧无瑕的交还给那个诸葛大人。他要是争气,你此刻守身如玉,说不定将来还能给自己换个一品诰命当当。”
映寒不由得扬起了脸,脸色煞白,气得发抖,这又关云亭哥哥什么事?明明是他陈玄渊无礼在先,怎么现在说得,反而好像是自己不守妇道一样?他觉得她邵映寒是什么样的人?多么的水性杨花?被一个男人抱着,心里却还能想着另一个?!
玄渊狠心不看映寒的泪眼婆娑,扭头走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他当机立断都一次说明白了。他可以是海盗孽子,但不代表他的尊严就不值钱。
这样也好吧,没有瓜葛,也少了很多麻烦。
昨晚居然还差点和昌叔为了这丫头闹得不愉快。昌叔没说出口的忧虑也不是没有道理:大事未成,自己却想着先把鱼饵据为己有,也真是鬼迷心窍了。
玄渊走了,映寒呆呆地在屋里坐了很久。愣愣地想:她怎么就忘了呢,陈玄渊这个人,本就是乖戾狷介的,他一旦不如意,立时就会出口伤人。只是,这些日子来,发生了这多事,她都已经忘了他当初在泉州的种种劣迹了。
可是,心里依然愤愤不平:今天差点被吃干抹净的人明明是自己,怎么现在看起来,他倒反而成了生气的那个人?只是因为她哭了?还是因为她在关键时刻推开了他,没让他得逞?所以,一下子没能……,他就觉得自己被冒犯了?立刻把她弃如敝履,随手扔开,凭什么呢?
何着自己在他心目中,原来与其他的露水姻缘并没什么两样啊。
映寒想到这,心里更乱了,身上也更冷了。简直不知道自己此刻是难过多些,羞惭多些,心慌多些还是意乱多些了。
她甚至想不明白,自己对陈玄渊的感觉和感情,到底算什么?
她喜欢陈玄渊吗?这人分明和自己想象当中的夫君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映寒心目中的夫君,从来都是云亭哥哥那样子的——从容不迫,温润高远,作人是如玉君子,行事像决胜将军。
可是为什么,当陈玄渊那么认真地执拗地笃定地说要娶她的时候,她只觉得浑身都被雷劈焦了一般,呼吸都停了,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动和心软,连立时拒绝都忘了呢?
她离开大城时,明明一心想要在南海之地独立掌控自己的命运和未来,为什么这几天轻易就被陈玄渊的意外,强悍和不讲道理绕晕了,不知道怎么三下两下就成了他的附庸呢?
映寒想到这里,已经抬起了头,狠狠地咬着嘴唇,眼睛里的光也渐渐亮起来了。她是谁?她是邵映寒,广寒门的少门主,云岫庄的小管事,她可不是什么蓬门碧玉,也不是什么普通的大家闺秀。
她当初既然下定决心来这凶险南洋,便想好了要经历磨难,知道这一定会遇到各路凶神恶煞,豺狼虎豹。她只是没想到,一路上千防万躲,这南洋里最大的伤害,竟然包裹着最温柔甜蜜的外衣,来自她已经逐渐信任托付的那个人,而这男女□□,本就是自己历练最少的软肋……没有防备,所以才乱了阵脚吧。
是她自己没有经验,才会错把玄渊的逢场作戏当成认真的承诺。
亏得自己,见他如此难得正经,因为他童年的悲惨,还顾及着他的感受,才没有立时回绝他的“提亲”,还犹豫了许久如何开口才不伤他的颜面。
呵,如果那也算是提亲——指不定他跟多少女子信口开河说要娶人家呢。早知道就该一巴掌扇过去,打掉他的痴心妄想。
什么陈玄渊,去他的吧。
现下这样也好,说到底自己所图不也是如此——陈玄渊不来打扰自己,自己也不需要考虑这不清不楚的关系。
至于心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感受,想不明白的,就该立刻放下。
不忧,不惧,亦不怖。
所以,这十几天,映寒并没有把自己关起来,反而每天都在人前露面,在海寨里兜兜转转的,四处踅摸,与人攀谈。她眼下没有其他出路,当务之急,是得先尽快地了解海寨,看看自己在这里怎么更好地生存下去,将来又要怎么离开。
映寒情知在这海寨里,她除了有个“未来海寨夫人”的名头,什么根基也没有。现下跟陈玄渊闹翻了,就连这个名头都眼看要黄,陈玄渊是不是还有心情帮自己寻找父亲的踪迹,都说不准了。绝对不能坐以待毙,得赶紧自谋出路,万一陈玄渊哪天彻底翻脸不认人,她也好自己出发去找爹爹。
这十来天里,陈玄渊冷眼看着这丫头,跟没事儿人似的,带着蔓草,粘着林伯,在海寨里出来进去,泰然自若,一会儿与东家大妈聊聊家长里短,一会儿又跑去跟西家媳妇儿一起洗衣喂鸡。那天居然看她拿了根树枝,蹲在地上教几个满脸鼻涕的小孩认字:什么一撇一捺是人,人添一笔为大,大添一笔为天,还温言细语地说着:人立于天地之间,秉承一心为大……
好一副自得其乐的架势。简直哪里抬头低头都能看见她,玄渊心里却烦得要命。
他那天离开时冷言冷语不无讥讽地说了那一番话,并不觉得自己说的有错,但是回了房间,却越发的心乱。小腹憋得发烫,一股邪火无处发泄,心却是冷的,一股邪气也无处发泄。他咬牙切齿地想,这臭丫头简直是个磨人的妖精。
然后接连几个晚上,他都春梦连连,不论起因是什么,身在哪里,一开始怀里的女子明明都是看不清脸的,可是一到了渐入佳境的关键时刻,他不经意地一抬眼,都能瞧见怀里分明是丫头的眉眼,秀发如云,俏眉轻簇,眼神迷蒙,却一脸的不乐意。
有一次居然梦到丫头在他怀里说:“相公,你知道吗,人添一笔为大,大添一笔是天……”。而他,则猛然打断她,看着她突然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的样子,邪气又温柔地笑着说:“不对,丫头,我教教你,大添一笔,是太。”
然后腾的一下子惊醒了,醒来时大汗淋漓,心脏狂跳。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特么还是春梦吗,简直是噩梦!
那天惊醒之后,玄渊坐在床边出神了很久,想,他不能在海寨待着了,他得离开这,越快越好。
这天映寒吃了早饭,又早早地去寻林伯。林伯是老单身汉,并没有费劲搭竹楼,而是住在一所位于海寨中央的茅屋里。
映寒一路穿行过其他竹楼,笑语嫣嫣地与过往的人打招呼。海寨里的女人与世隔绝久了,都纯良得很,每日关心的不过是一日两餐,持家过日子,并不难打交道,因为觉得“海寨娘子”不端架子,所以对她分外客气。而从这些大妈大姐小媳妇的嘴里,映寒不经意间就探知了不少海寨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