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寒很晚才回来。
蔓草一直在竹楼外守着,等得心焦如焚,好不容易见她回来了,立时迎了上去,急急地问:“姑娘。还顺利吗?那昌叔娘子,可难为你了?”
映寒见到蔓草,脸上露出点微笑,轻声说:“蔓草,扶我一把,今晚我喝的酒有点多……”
蔓草立时就急了:“怎么还喝起酒来了?这昌叔娘子到底是什么人?灌姑娘家喝酒,安的这是什么心思?”
映寒立时捂住了她的嘴,说:“进去再说。”
蔓草扶着映寒在屋里坐定,连忙去给她倒水,灯火下,映寒的脸上泛着一片酡红,这红由脸颊泛起,柔柔润润地化开,蔓延成了娇嫩的粉色,一直沁润到了脖颈上,趁得映寒的手臂愈发白,眼睛愈发亮。映寒坐下,一把拉住蔓草的手,撒娇似的说:“好蔓草,我想洗个澡,总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酒味……求你了好妹妹。”
蔓草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姐很少喝酒,哪怕跟广寒门的江湖草莽打交道,或者和大老爷出去谈生意,她都从不碰酒。毕竟那时身边都是自己人,走到哪里自然都有人替她挡着,可是来了这南洋之后,身边哪里还有真正的自己人?
蔓草毕竟不忍心责怪映寒——她心疼还来不及呢。这一路上,没有了家人朋友的庇护,小姐简直是动用了全身的功夫,才走到了今天。只是,蔓草一路旁观,觉得小姐越来越不像当初的小姐了。
——衣服,从绫罗绸缎换成了南洋的土布。
——姑爷,从诸葛大人换成了少当家的。
——现在,居然跟着海盗的夫人喝起酒来了!
看着映寒一脸央求的样子,蔓草尽管心软,还是说:“小姐,你将就一下吧。这么晚了,大家都睡了,我又去哪里找热水?”
映寒吐了吐舌头,说:“这么热的天,我们,偷偷溜去泉水边上洗,好不好?”
蔓草大惊失色:“小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那潭泉水,露天席地,全无遮挡,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在那里洗澡?”
映寒愣了愣,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讪讪地:“也……对哦。”
蔓草叹了口气,说:“小姐,我也真服了你了,你在这里好好坐一会儿吧,我去找五娘,看看能不能哪里找点热水来,帮你在这屋里擦拭一下吧。”
映寒点点头,整个人有点发懵,好像听懂了蔓草在说什么,又好像完全没听懂,只怔怔地看着蔓草拎着个桶出门去了,她哀怨地叹了口气,喝了口水,撑着腮想:这南洋的酒可真烈啊……自己怎么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呢?
玄渊是趁着夜色赶回海寨的。
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悄悄带了两个水手,架了飞舸小船,一路奔驰入了寨。
玄渊也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神经。只是,今天有从海寨来的人,带了消息,说昌叔娘子回来了,他心里立时打了个突。
满寨上下,他谁都不怕,就怕这个昌叔娘子。其实,也不是自己真地怕她,更多的是怕映寒,怕她应付不来,又怕她应付的太过。
丫头的手段,他亲身领教过,她若想收拢谁的心,花些时间,总能想办法让人家喜欢她。别说林伯这一干人等了,就是施二姐这样的人物,也不在话下。
可是要说这天下有一个人是丫头对付不了的,那必然就是段澄了。
只因为,她们两人,在某些方面实在是……太像了。
第一次见到段澄,是在十六年前的旧港。年轻的富家少女穿着一身最时新的纱绸衣服,挽着那年大明姑娘最流行的发髻,明艳照人,满脸娇矜。
玄渊那时才不过刚满六岁,娘亲已经缠绵病榻多时,去日无多,没有余力看管他,所以玄渊除了时不时地去巨港学武艺,只要人在旧港,便日日和昌叔他们混在一起。当时见了段澄,觉得她是除了娘亲之外第二漂亮的人,模模糊糊地想,要是自己将来的娘子也这么香香的美美的,该多好。
不由得奶声奶气充满孺慕之情地叫了声:“姐姐~”
段澄低头看着他,冷眉冷眼的,说:“小屁孩儿,叫婶子。”
玄渊有点迷糊,她这个年纪,叫姐姐也行,勉强叫声姨也行,但为什么要叫婶子?
然后就被段澄推到了一边。
段澄笔直地往前走,那气势,简直能吓呆佛祖,逼退阎王。玄渊愣愣地看着她,发现她朝着的方向只有一个人,就是昌叔。
当时她那个气势汹汹独挑连营的样子,让玄渊颇为担心。不是担心她,而是担心昌叔。
昌叔那年,大约已经二十五六岁了,生的相貌堂堂,一身横练的腱子肉,浓眉大眼,沉稳坚毅,是阿爹最信任的下属之一,平时话不多,关键时刻一言九鼎,没事就喜欢把玄渊架在肩上,或者挂在胳膊上,当成沙包举来举去。可就是这么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那天在段澄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面前,居然完全没了气势,简直缩得要入地。
段澄那年,估摸也就十五六岁而已,走到昌叔面前,噌啷一声,拔出了剑。
玄渊吓得一闭眼,想着,这是哪里来的仇家,竟然立时想要昌叔的命。亏的自己还觉得她漂亮。
再睁眼时,却看到那把剑横在了段澄自己的脖子上,她冷着脸说:“齐昌,你有胆做,没胆认是不是?你以为跑回旧港我就找不到你了?我全身上下都被你摸过瞧过了,你今天若不答应我,我立刻血溅三尺,死给你看!”
所有的人都围过来了。
有人开始笑,有人开始起哄,有人大声嚷着:“阿昌,你干了什么?艳福不浅啊!”
昌叔立刻挺起了胸膛,吼了一声:“都给我滚!”
看热闹的人吓得哄散,只有小小的玄渊还呆在原地。
昌叔这才转过身,回了神一般地正色看着段澄说:“段小姐,我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对小姐绝没有唐突的心思。那天的事,我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你还是清清白白的大小姐,将来自然能嫁得很好。别胡闹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还是送你回巨港去吧。”
段澄突然就哭了,泪水涟涟,却默不作声,只把手中的刀又紧了紧,脖子上立时现出一道血痕。
昌叔立刻慌了,声音低了下去:“我,我不是你想的什么英雄。我是个海盗,海盗你懂吗?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杀过人的,也睡过很多来路不明的女人……你跟着我,要吃一辈子苦的。”
段澄吸了吸鼻子,哭中带笑地说:“我认定你了。这辈子就嫁你一个人。你作海盗就挺好,什么都不用改……”想了想,又说:“不过,那些来路不明的女人,就……不要睡了。其他的我都依你。”
段澄就这样成了旧港的一员。成亲那天,昌叔笑成了个傻子,因为别人的老婆都是抢来的,只有他的老婆,是救人救来的。
玄渊入了寨,遣散了两个水手,快步向着竹林深处走去,他只怕自己已经回来晚了,不知道段澄已经怎么收拾过丫头了。
他说过要在海寨护她周全,自然要说话算话。
玄渊本来已飞奔过映寒的竹楼,急急地向更深处走去,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了步,缓缓地退了回来。
映寒的竹楼,灯亮着,门开着,他犹豫了一下,想到上次自己来这竹楼还是将近一个月前的事情,而那一次……两人都很不开心。
咬了咬牙,玄渊还是走了上去。
眼前的景象,让玄渊不敢使劲呼吸。
风姿聘婷的少女独坐灯下,发髻半垂,满面飞霞,娇韵直入眉稍,双眼迷蒙,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着一只杯子,一双足赤着,在桌下无意识地踢来踢去。
直看得他喉头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