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寒第二天早上醒过来时,已经过了巳时,她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头疼欲裂,满眼模糊,难受得想吐。
蔓草小心试探了几回,才发现小姐居然连自己怎么从昌叔竹楼里走回来的都不记得,更别提陈玄渊来过的事儿了。
蔓草不禁扶额。小姐以后确实不能再这么喝酒了,她喝多了不仅行事说话全无顾忌,而且居然还会失忆。
这种情形,原来石榴姐姐也讲过——都是喝多了酒,每个人的反应却很不一样:沉默寡言的突然变得话多,性情温和的突然变得暴躁,谨小慎微的突然变得放浪形骸,当然也有人前一刻还耳聪目明,后一刻就突然把头磕在桌上昏睡过去,这都很常见。
最可怕的一种就是小姐这种:仿佛身体里住了另外一个人,平日都深藏在地下的洞穴里,只有喝多了才会突然冒出来,反把日常的自己关了起来,说平时说不出口的话,做平时不敢做的事,关键是,在外人眼里看来,这人还分外清醒正常,条理清晰。只是酒醒以后,这另一面的自己仿佛又龟缩进了深深的洞穴里,而日常清醒的自己对发生的事毫无察觉。
有了玄渊的嘱咐,蔓草自然不敢多说,只是让五娘多熬些清粥,送些清淡的小菜,给映寒开胃解酒。
待到映寒舒舒服服地喝完了一碗粥,长出了一口气,蔓草才有点怨怪的开口了:“小姐,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这么毫无顾忌的喝酒?咱们这是在海盗窝子里,真喝多了,被人占了便宜怎么办?那个昌叔娘子,看着就一股狐媚劲儿,你可跟她较的什么劲?为了讨好她,难道你连命都不要了吗?”
映寒听着蔓草在耳边呱噪,不由得捧了头说:“好妹妹,你轻点声,我头疼。”
蔓草递了一杯茶到她手上,放轻了声音,又说:“小姐,你来南洋寻姑老爷,本来就已经够离经叛道的了,我原本以为,你出来不过几个月就回家去了。只要遮掩的好,下半辈子自然咱们该做什么做什么,该怎么过怎么过。可是现在……你知道吗?这海寨上上下下,都已经板上钉钉地拿你做了海寨夫人了。我看这么个穷乡僻壤,也没人在乎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这两天,我在外面听她们私下议论……说的话,都可难听了……”
映寒掀起眼皮,恹恹地看了蔓草一眼,说:“他们都说什么?”
蔓草垂了眼,悄声地说:“您不知道也罢,实在是太难听了,我一个姑娘家,听的都脸红……更没脸说。”
映寒明白了,有气无力地说:“他们无非是以为陈玄渊已经得了手了,可是一旦吃到嘴里又觉得我没什么好的,起了始乱终弃的心,所以新婚燕尔就跑出海寨不回来了,对不对?”
海寨里传的原话其实比这还要难听。有人说:这个新夫人教养虽好,但瞅着俩人天天那么客客气气的,必然是这姑娘毫无情趣,估计少当家的在屋里总不能尽兴。有人说:大明小娘子也就看着新鲜,要说漂亮还是比阿青姑娘差远了。你看这才没两天,少当家的就跑了,自家男人都拴不住可见是长久不了的。还有人附和,说:对对,这些日子少当家的身前身后跟着的还是阿青姑娘,这么多年的情分了,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的一个外来女子就翻过阿青去?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等等等等。
蔓草见映寒一猜就中,眼圈都有点红了:“小姐,你别理会这些村姑之言,她们是胡说八道,我天天守着你,自然知道这都是没影儿的事……”
——除了昨天晚上。少当家虽然短短逗留了一下也就走了,可看着并不是不喜欢小姐,倒反而是,太珍重了些,不想轻易亵渎。可谁知道这少当家的能忍到几时呢?若是有一天那些胡说八道变成了真的,那才是悔不当初呢!
想到这,蔓草心里越发焦躁:“小姐,虽然说你现在还好好的没什么损伤,但你原来教我读书,说什么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言语杀人,才像千刀万剐一样。不如,老爷咱们就不找了吧……咱们回家吧,啊?就算你不嫁诸葛大人了,也好过在这么个天涯海角的地方,被这些下里巴人用唾沫淹死啊。”
映寒薄薄地一笑,说:“蔓草,你也说这些都是村姑鄙言,干嘛要往心里去?横竖我又不是为她们活着,何必在意她们背后讨论什么?更何况,这些女人天天陷在这闭塞的海寨,除了这些还能聊什么?倒也不见得对我有多大恶意。”
接着抬眼看蔓草,笑得居然明媚开朗起来:“再说,你还不知道我吗?我从小到大做事,向来要么不做,做,就做得有始有终。咱们现在回大明,可不是半途而废了吗?那前面的那些苦,岂不是白吃了?”
蔓草也知道映寒的性子,可心里也真是急,见劝不动她,嗫喏着,都快哭出来了。
映寒见状,叹了口气,拉她在身前蹲了,让蔓草把头靠在自己膝上,抚摸着蔓草的头,说:“我知道你担心我,怕我应付不来。我其实也知道,自己的这点斤两,能撑到现在没出什么大事……已经是万幸了,倒是靠着运气多些……”
顿了顿,突然想到自己和陈玄渊现下这不尴不尬的关系,可真说不上是好运还是厄运,是缘分还是劫数,愣了一下,映寒才继续说:“所以我并不是束手无策地坐以待毙。这一个月,我里里外外的和人结交攀谈,你以为我都是闲的无聊吗?”
蔓草抬起头来,看着映寒。
对啊,自家的小姐从来不是那等着白马王子来救的性子。
少时初入杨家时,小姐就跟自己讲过:杨家富可敌国,看着面上和睦,其实内里也有很多暗潮涌动,只不过老太爷正当盛年,镇得住,其他人才翻不起什么波澜。自己一个外姓孙女,老太爷心疼她是不假,但若自己不争气,将来有什么矛盾纷争,只怕自己是第一个被拿来做牺牲品的。
小姐那时才不过七岁,刚从父母双亡的打击里缓过来,就决定了靠人不如靠己,千万不能被老太爷的娇宠冲昏了头,倒是得趁着眼下太爷喜欢,大爷疼惜,赶紧找个安身立命的基础,所以才又读书,又练功,又学织造……
家里经营的事,起初根本没人许小姐插手:一个外姓女孩子家,捣乱还是其次,将来早晚要嫁出去的,怎么可能让你碰到核心机密?
若是换了别人,早就放弃了。可小姐呢,天天下了学,就天真可爱半玩半闹地耗在机户坊和绸庄里,从那些身份最低微的机户织工身上入手,从没人做的苦活累活皮毛技术学起,她年纪小,耗得人人喜爱没人防备的时候,才开始有眼力劲地专拣大爷和掌柜们头疼不耐烦的小事帮忙。帮了也不吭声,也不居功,只解决麻烦,绝不贪要权力,一来二去,人人都喜欢喊她帮忙,居然就这么上了手。
小姐是真的聪明,又读了书,学过算学,术数,有些家里掌柜师爷都算不明白的东西,也不知道怎么让她三捣两弄就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仅如此,还建了章志,只要后面的人照着做,不费脑子也能有条有理不出错,日积月累,一边学一边做,解决了多少麻烦,逐渐地就成了大爷的左膀右臂。到底是自家人,最后反而比外人更得大爷的信任和托付。
想到这,蔓草倒觉得自己有点轻视小姐了,便问:“那您……都琢磨出了什么?”
映寒拉着她起身在自己面前坐下,说:“好妹子,我大约已经猜到我爹当年是怎么离开海寨的了。只要寻着那条路找,雁过留痕,总能有些眉目。只是要想寻找我爹,必得有所依靠。咱们言语不通,地貌不熟,贸然行动,只能算是鲁莽,不能算作勇敢。所以,找爹之前,我先得过两关。”
蔓草已经醒过神来,忙问:“哪两关?”
映寒笑笑,头好像也不那么疼了:“第一关,是财关。我们这次出来,带的钱财太少,在大城置办各类东西都花的差不多了。大明钱庄里我自己的财物都拿不出来,跟没有一样。剩下的珠宝贵重,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动,所以,我得寻个挣钱的法子。那必须就得离开这海寨,尽快到外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