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漕帮的岳老大本人并不像他的名字一样粗俗,反倒是个挺追求雅致之人。
至少松江漕帮的堂口比起南京几处茶社,在装修上都要精致一些。
这堂口也是个茶馆,屋内不但丝竹悠悠,茶香四溢,而且有假山、流水、竹丛、梅树、盆景,客人们的桌椅便错落陈设在这些景致当中,令人仿佛置身于花草园林之内。
那堂口的名字也很雅,叫“克己堂”,取“克己复礼为仁”之意。
不过今天克己堂里没有办甚么高雅活动,而是在弄很江湖的一档子事——吃讲茶。
所谓“吃讲茶”,就是江湖上有甚纠纷难解的,便约个茶馆,请一帮德高望重的前辈或者双方都服气信得过的同辈,来做“中间人”,给双方评理讲和。
茶桌上的前辈们只要说一句谁做得不对,那便不对,该认错认错,该认罚认罚,从此这道梁子便揭过不提,双方还是好朋友、好弟兄。
但凡这种办法断出来的案子,比衙门还要扎实。
梁叛进门时这场讲茶已经开始了,他只好带着三座和头陀寻了一张空桌坐下。
只见大堂居中上首一张桌子上坐了三个人,当间面朝大门坐的一位,是个留着短须的方脸膛汉子,穿着一身花袍,把两道眉毛倒竖着,听左手边那个花白胡子老头义愤填膺地讲述着甚么事情。
那老头说得脸红脖子粗,语气又气又急,讲的又是口音极重的松江土语,梁叛听了半晌,一个字也没听懂!
这时三座将一头青皮短发的脑门凑了过来,低声道:“中间那位就是岳三跳。”
“岳三跳”当然不是岳三跳的本名,而是外号,是说这个人性子急,一遇到事便急得先跳三跳。
果然像是在配合三座的介绍,岳三跳不等那老头说完,已跳了起来,指着右手边一个清秀的少年大声呵斥起来。
另外几桌上坐着的几个年纪大的,纷纷站起来劝,可那少年却绷着张脸,神情倔强地瞪着岳三跳,不但不肯认错,反倒指着那老头叽叽咕咕说了好几句。
那老头气得胡子直抖,差点没背过气去。
梁叛听得头大,只见众人吵得热闹,却半天不知吵些甚么,倒是那少年有些不对劲,梁叛仔细瞧去,发现似乎竟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三座也瞧出了几分端倪,“嘶”地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怎么女娃娃家也兴吃讲茶?”
梁叛觉得这事越来越有趣了,松江府果然是个好玩的地方。
这时就听身旁传来“嘿嘿”一声傻笑,转头却见头陀看着那女娃说话,脸上却笑开了花。
梁叛不由好奇地道:“头陀,你听得懂?”
“八九不离十。”头陀瞧得兴起,目不转睛地道:“我是无锡人。”
那怪不得……
无锡县虽然在常州府,也是吴语区,虽然方言同松江话并不完全相通,但许多发音近似,语法规律也相差无几。
三座推了推头陀的半截右臂,道:“他们说的甚么事,有甚么好笑?”
头陀之前在刘军师桥帮梁叛打北京锦衣卫缇骑的时候,手臂被人齐肘砍断,眼下伤口虽已痊愈,但毕竟只剩一截上臂。
他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一边瞧着一边向两人解释道:“那个女娃好像是岳三跳的女儿,老头说这女娃白天带了一帮人马,将那他的船凿沉在松江里了。那老头也是松江漕帮的。”
梁叛问:“那女娃承认了吗?”
头陀笑道:“认了,不过她说老头船上的布都是赃货,不能运出去。老头说他只管采买发卖,不管货的来路,苏州的人还在等着他的货,倘或明天筹不齐一船交给人家,就要这女娃照单全赔……”
梁叛觉得这老头说得倒也合理,他只是个买卖经手的,莫非买货之前还要调查货物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