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教授身高和顾sir你差不多。”衣服是她爸爸,她这里没有男友的衣服。
他沉默,不再说话。
顾溪白脸一半在光线明媚里,另一半在阴影里,一时看不出什么表情。
过了好一会,巨大声响里,她重新拿出管子,挂上盐水瓶。
“你生病了?”
他的语调清淡,并不显得拘谨,仿佛已经与她熟识已久。
“43度半,会传染的。
不想被传染,离我远一点。”
她故意猛烈咳嗽几声,拿起温度计。
顾溪白拿起搁在边上的衣服,他微微皱着眉,一幅敬而远之的表情。
他唇边忽然浮现一丝笑容,他虽然在笑,语气一种令人不安的阴暗,隐隐地一层死寂。
“感冒而已,死不了的,霍医生。”
霍月华微微一怔,听出语气中不友好:
“顾sir,你很讨厌我……
或者说……
你,憎恨我?”
顾溪白闻言,他静静地看了她半晌,他神情淡淡的,语气不带有任何恶意。
“从来只是‘陌生人’而已,稍微强烈一些字眼,都不适合我们。
譬之如恨,辱没了你,也高估了我。”
脑海里忽然而过泛若流光,霍月华望着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棱角分明的脸……印象中,忽闪而过一个相似轮廓的少年。
记忆深处的海底,她想,再抓住一些细节。
窗外大雨继续,雨水把世界冲刷得干干净净,好像一张没有留下底片的旧照片,她还未来得及看一眼,便失去关于它的所有线索。
她已经失去用来回忆它的记忆。
顾溪白猝然转身。
他并没有看到,身后那双琥珀色眼睛恍如有海洋般翻腾出潮水,她脸上依然淡静。
而在光线倒映下,她眼帘上挂着晶莹,泪水顺着她脸颊流至唇边。
她好像,在这个世间寻找某种丢失的东西。
心里清楚结果,隐约觉得,在做一件注定会失望的事情。
她开始感觉难过。
嘴角有些咸味,她不自觉摸着眼角泪珠,心里一片迷惘。
她觉得难过,但不悲痛。
好像失去重要的依恋,她觉得遗憾,但那究竟是什么?
她也不知道,只能看着时间从指尖流淌下去,无从选择。
眼泪,瞬息不见。
霍月华眉头一皱,一定是高烧后遗症加剧,引发出一系情绪混乱,她深呼一口气阻止过于拨动情绪起伏。
时间,一点点过去。
霍月华望着沐浴完毕的顾溪白,她指着远处那杯姜茶。
面面相觑,顾溪白难得顺从捧起杯子喝了一口。
周围空气寂静无声,做为心理医生在为每个患者治疗前,霍月华都会安静观察一段时间,掌握在旁观者手里的底限。
光线起到一些作用,顾溪白的质地真实可近。
她看他的一眼,看到他与这个世间距离,一步之遥。
他仿若站在断崖上,观望蓝色海面,心如宁静。
霍月华翻阅手中的资料,开始问一些简单问题:
“你最喜欢,那一句名言?”
“强于别人并不高贵,真正高贵,强于自己。”
顾溪白连眼睛都不眨,不假思索就回答。
霍月华微微点头,那是海明威的名言。
海明威一向以文坛硬汉著称,美利坚民族精神丰碑,他的一生错综复杂,记者、间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看似光芒背后,晚年在家中用枪自杀身亡。
喜欢海明威的男人,多少会有他那种性格:
桀骜不驯,孤高自许,目无下尘。
霍月华唇边忽然荡漾起一丝微笑,想起海明威更为纠结的感情,先后四次结婚又离婚,她试探问。
“顾sir认为,男人不应该结婚?”
“当然。”
顾溪白若有所思:
“即便一个人注定要失去一切,至少不该使自己落到迅速失掉全部的地步,婚姻加快这个过程。
男人不该使自己陷入那种境地,应当去寻找一些,不会丧失的东西。”
她开始摸索与他相处的方式:
“海明威在《老人与海》勾勒了一个纯粹男性的世界,贤良的妻子已经离世,鳏夫在海边独自捕鱼,书中详细描绘捕鱼冒险的全过程,却只字不提妻子。
海明威一直在用“命运”因素,来掩盖他对与女人一起生活的恐惧,你同意?”
他微微点头。
见时机差不多,霍月华开始询问关键问题:
“在英国时,你在一年之内三次开枪,当场击毙歹徒。
杀人……是什么感觉?”
顾溪白目光忽然变得深沉,他语气波澜不惊:
“你曾亲眼见过,绞刑?
在苏格兰场,绞刑犯在处决前狱警要先搜身、核对身份,一个接着一个押往刑场,他们戴上面罩脖子上套上绳索,直到听到闸门开启声,犯人被吊死前一秒,狱警都要与犯人形影不离。
脖子一次性断裂的罪犯,如果有充足氧气,人也需要大概几十分钟,他们总会乱踢东西,发出语意不明叫喊,嘴巴开始流口水,直到十分钟过去。
他们才能‘死透’。
吊死之人,由于重力颈部椎体脱落,颈椎内神经丛断裂,下部神经不再受到大脑控制,身体内本身绷紧的肌肉组织会松弛,人死后会出现失禁现象,极不体面,毫无尊严。
无疑,这一种极其残酷的折磨。
等罪犯死后,警察忍受着阴暗潮湿发霉发臭的环境,无休无止的哭喊,劳累不堪的运尸埋尸……
在伦敦,那是警察的必修课。
你问我。
杀人,是什么感觉?
对注定要面对这种事情的罪犯,一颗枪子,更仁慈一些……”
“你很恐惧。”
霍月华语气阴沉:
“你杀过人,三个。
杀人的时候,你很恐惧,对吗?”
“是,我开枪,杀过人。”
顾溪白想起在伦敦时候,崩溃到破碎,崩溃、破碎,陷入另外一种疯狂。
他转瞬之间捏着她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
“这种记忆,你应该更清楚才对。
闻到没有,你的身上总是有血腥味道……当年被你杀掉的人,可是很伤心的。
你……
怎么能还活着?”
黑暗的记忆,关心灵的历史,人所做出的努力,通常都是未尽……
他声音非常明亮,如同创伤。
他伸手过来抚过她脖子,轻轻触及,他漆黑的眼睛看起来镇定至极,她脸上血液完全褪去,似害怕,却不敢惊动他,她直觉他随时会动手掐死她!
顾溪白勒住霍月华脖子,他手越收越紧,她一时有些窒息。
相同的情况,曾经出现过一次。
那次梁少悠掐得狠多了,几乎差点要霍月华的命,但她心里清楚,那次她不会死,当时任何人在场他都会掐,梁少悠被吗啡迷惑心智,他是无心的,他会内疚;
顾溪白现在清醒得很,她眼睛凝望他,他眼神坚定。
他想要她死!不是别人,只是她。
她心里恐惧。
有些事情,在劫难逃。
“你以前……认识我?”
霍月华嗅出事情很不对劲,勉强从喉咙里憋出一句话。
“忘了?
还是,继续假装不认识。你的表情这么说的。”
顾溪白意味深长的微笑,他附在她脖子上的手微微放松。
“时间不会倒流。
顾sir,如果时间过去够久,你会为自己过去做过的事情,感到后悔。”
她蹙眉,终于能正常呼吸,本意是为了开他解心结,他毫不配合,咄咄逼人。
“说的没错,时间不会倒流,所以……”他缓缓说着,表情很神秘。
“所以?”她疑惑。
“你要活的久一点,霍月华。”他们来日方长。
“……”
霍月华拿起准备好的一份精神鉴定报告,看在霍秋怀面子上,她帮他做一次假,但仅此而已。
“顾sir,这份精神鉴定报告,应该能暂时解决你职场上的危机。”
顾溪白接过一份精神鉴定报告,他毫不预备去掩饰眼底的轻慢,临出门那一刻,他忽然轻描淡写。
“霍医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知道秘密,就会变成合谋者。”
他拍了拍手中作假精神评估报告:
“若有需要,还会再次登门造访。”
知道秘密,就会变成合谋者?
他想继续来找她,帮他作假?!
顾溪白潜台词,这份假精神评估报告足够威胁霍月华,不想被吊销医生执照的话,就乖乖照着他的意思去做?
咬紧下唇,她气得全身发抖,他是第一个把医生气得晕过去的病患。
“乒乒乓乓。”一阵巨响。
顾溪白脚步一顿,身后传来声音,他回过头去便看到霍月华已经晕过去。
盐水玻璃瓶掉落在地上,玻璃渣子落了一地。
针头划出她静脉,血液一点点从她手背静脉里落下来,红色液体一点点落在地板上,如涧的鲜血,宛如自杀现场般,让人产生瞬间惊惧。
霍月华并没有完全失去知觉,眼前景致涣散,她已经看不见,但她不敢晕过去,怕人格跑出来,手中刺痛感足以让她保持清醒。
她觉得很累,只剩下呼吸的力气,感冒药里附带安眠成分。
眼皮很重,她艰难想要移动,但无能为力,涌现的痛觉渐渐麻痹全身,她睁不开眼睛。
忽然。
鼻息之间,她闻到一股辛辣芳香的烟草味道,他胸膛十分宽厚,怀抱有些陌生。
他就在她身边,她是他的被施舍者,他不是父亲,也不是男友,他是幻觉。
“佯装不过是虚伪与懦弱,你一定是上帝派来惩罚我……”他发出微弱的笑声。
之后的话,她有些听不清。
她尚未得知它的真相和寓意,记忆太过遥远,少年时爱恋埋藏太深……
她心里安定,高烧依然继续全身发烫,他的怀抱冰冰凉凉接近冬日寒风般凛冽,她忽然无限眷恋,哀而不伤。
香港这座城市沉浸模糊暮色里,留下建筑、文明、生活方式。
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狭小的历史里,如纸页上呼吸,纸页逐渐发黄暗淡,泛黄的纸页被时间抹去,人开始学着,丢弃回忆。
当霍月华再次醒来的时候。
她睁开眼睛,视觉逐渐恢复,身上厚实毯子给予温暖。
她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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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们最好的礼物,大概是更新满满一章,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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