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大风了。”沈书趴在舷窗上向外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里云海翻腾,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大人,船要靠一会岸,前方是鲁港驿,离天亮还有个把时辰,咱们就在那头避避。”管事的在外面扯着嗓子吼。
沈书坐在榻上穿衣服,纪逐鸢先出去拍门,挨个叫醒所有人,准备下船。
待下了船,回首一看,体积庞大的商船被江心扩散而来的余波撞击得上下浮荡。船夫们顶着大风在江边定锚,管事的跑了过来,朝沈书道:“先请大人们进去,恐怕不能睡了。”
纪逐鸢一手揽过沈书的肩,让他进了馆舍,出去带狗和鸡也下船。
高荣珪一脸铁青,仿佛有乌云罩着。康里布达刚同他吵过一架,脸色不好,他怀里抱着蔡瓒,蔡柔则迈着小步,一手抓着康里布达的衣角,快步追着他哥。
蔡定瞥见沈书,小身体朝前扑,稳稳当当栽进沈书怀里,抓着沈书的袍襟要他抱自己。
进来之后沈书知道为什么管事说不能睡了,鲁港驿楼上楼下全都是人,夤夜灯火通明,堂子里混杂了商人的汗味、脚臭味,又有人在煮肉汤喝,回回葱香气扑鼻,说话的声音里各种语言都有。不时有人顶开牛皮帘门出去,看看老天爷预备什么时候放行,汹涌的江水不甘心地不断拉扯岸边链条和硬木爪锚定死的船只。
突然,有人的筷子敲了敲碗,一个柔和的女声婉转唱道:“南枝夜来先破蕊,泄露春消息。偏宜雪月交,不惹蜂蝶戏。有时节暗香来梦里……”
女子音色婉转,唱得不算很好,然则寒夜孤灯另有意趣,惹得不少人抬头去看。
唱歌那女子却戴了一顶竹笠,垂围白纱。
有一商贾动了动身边坐的女子,女子显然不肯,推拒再三,有人起哄,便站起身。解去大氅,露出来一身极为罕见的红绫小袄,冬日里甚少见这鲜亮颜色,她还不曾开口,就有人喝彩。
女子顿时满脸绯红,嗔怪地瞥一眼戴毡帽盘坐在火堆旁的中年男子。
“在做什么?”纪逐鸢回来了,一脸莫名其妙,他坐到沈书的身边,将火堆烧起来,让众人围坐在一起烤火取暖。
蔡柔非要去看,康里布达只得让她骑在自己肩头,挤到前面去。高荣珪不悦地看了两眼,将树枝一扔,跟了上去。
“在唱酸斋的清江引,多半这女子也会答她一曲咏梅。”沈书让纪逐鸢烧点热水煮茶喝,纪逐鸢找出锅子,支起铁架,翻出一封茗茶。
幽幽曲调唱响,沈书不禁听得入神,这第二个比第一个唱得更好,她的嗓音十分特别,弹动人心,实属老天恩赐。
“芳心对人娇欲说,不忍轻轻折,溪桥淡淡烟,茅舍澄澄月,包藏几多春意也。”
沈书脚在地上合拍子。
震耳欲聋的一阵叫好,不断有人催请那女子再唱一首。
“不怎么样。”纪逐鸢低下头,手指搓开茶叶,顿时香气四溢,引得不少人看过来。
有一个大着胆子过来讨茶吃。
纪逐鸢眉头一皱要赶人。
晏归符让那人先等等,煮滚了再来。
等第一个人捧茶去吃了,便有第二、第三个来,纪逐鸢不胜其烦,晏归符找出一把木勺,吃茶可以,自己带碗或者杯。
沈书看纪逐鸢想发火又强自压抑的样子,觉得好笑,便说话来逗他:“知道酸斋是谁?”
“方才就想问,这不是个地名?”纪逐鸢险些憋坏了。
沈书笑道:“不是,你看那墙。”
墙在纪逐鸢的背后,纪逐鸢道:“不看,你念我听。”
于是沈书便念了给他听,这站舍内到处都有人点灯,灯光虽然晃动得厉害,却把室内室外都照得一片通明,而江上猛烈的风,都被光明拦在了驿站外。
沈书嗓音响亮,带着年轻文人的斯文雅致,语速不快不慢,暗含一股直透人心的定力。
喝茶的人不觉也坐下来听他念。
“吴姬水调新腔改,马上郎君好风采。玉郎一去春草深,谩有狂名满江海。歌诗呼酒江上亭,墨花飞雨江不晴。江风吹破蛾眉月,我亦东南西北征。”那壁上字迹苍劲,颇有潦草意,末两句豪情呼之欲出,名为和酸斋,实则漫看昨日,对照自身。留名萨都剌,这一首写在站舍墙上,要不是灯光这么亮,沈书还真看不见。
他这一念,许多人都看见,议论纷纷。当中一人,脱了鞋正在烤脚,将麻鞋穿上,凑近到壁前,虚起眼睛看了半晌。
沈书继续对纪逐鸢说:“酸斋名贯云石,当年人称小翰林,治军严明,能写诗作曲,后来让爵于忽都海涯,之后云游天下,真正快活恣意。”
“哦。”纪逐鸢给沈书盛了一碗茶。
沈书:“……”
“其人最绝的,还是一首楚怀王呐。”一身道人妆扮那人凑了过来,他披头散发,袖手过来坐下,看上去有三十多岁。
沈书让纪逐鸢也给他一碗茶。
“没有碗。”纪逐鸢漠然道。
“我有。”那人解开脏污的袍襟,递出一个粗陶碗来。
沈书留神看了一眼,碗倒是洗得很干净,他对纪逐鸢使眼色,纪逐鸢没有好脸地给这人舀了一碗茶。
“多谢,多谢。”那人捧着茶碗取暖,朝沈书道,“小兄弟读了不少书?”
“认识几个字。”沈书道。
男子点头,叹气声饱含惆怅:“做人到贯酸斋这份上,还有什么不称意的,灵光天降,非凡人能比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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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里已经讲了诗、曲出处,就不再标注了。萨都剌和酸斋的诗中也有一个版本是王孙一去春草深,这里选用流传比较广泛的这个版本。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不纯臣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