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陈广出面,出手豪奢的赵不尤带走穷困潦倒的岳飞不会更容易。
翌日清晨,赵不尤一行正在这家唤名“千秋阁”的安阳正店用饭之际,陈广已从韩府带来了佃农岳飞,甚至还包括与岳飞一道来相州寻找营生的王贵、徐庆、赵宏与姚政。
眼前的岳飞并不起眼,他身量不高,极其敦实,约莫五尺五寸(1宋尺约31厘米,即1米7左右)的样子,单凭身高,是连禁军上军亦不够格入募的(天武第一军招募标准为五尺八寸)。眉目更称不上英俊,面大而方,广额疏眉,双下巴,无髭须,若真说有什么优点,白净而已。
徐庆与姚政泯然众人,赵宏像只皮实的猴子,倒是王贵高大利索,只是他跟在岳飞身后,与众人一道畏畏缩缩的见礼,怎也看不出来日后会是名耀千载的骁将。
交浅不宜言深。身为天潢贵胄的赵不尤与眼前几个泥腿子身份天地之差,他拿着银筷,打量了对方几眼,淡淡说道:“陈师傅应当对你等已有嘱咐,本官再多说几句。”
“本官虽奉官令北上,与你等却无干系。”
“听闻你等皆有武力,却为生计奔波劳碌至此。恰好本官不缺钱银,北上行事需要有人拼命。”
“所以,事情并不复杂。本官以钱银,买你等武力,买你等性命……若无他念,便随本官北上,豁出性命……争命。幽云事了,你等若有侥幸活命的,本官保你所得财赀足够挥霍一生。若不小心丢了性命,只管安心,你的家人儿女不会乏匮钱银。”
“至于其余,本官保证不了。只能说此行若相互看来顺眼,日后则继续共事,但凡有分毫不满,北上归来,你我还在此店畅饮一场,各自归家。”
陈广大抵已将赵不尤的意思转述清楚。几人既然已来,自然是拿了安家钱,愿意再搏一个出身的。
话说回来,如今世道天灾人祸不断,岳飞等人只是粗鄙武夫,更是困窘潦倒,即便月前匪首张超领人数百围攻韩家城外别业,被岳飞一箭射毙,之后岳飞更闯入匪群,将对方砍得七零八落,鸟兽而散,韩家都管也只是赏他豕肉一条,何曾再有多看他半眼?
此时赵不尤将话讲完,几人相顾对视,随即望向赵不尤,叉手行礼,连声唱喏。
“用饭罢。”赵不尤伸筷指向旁边空位,“莫耽搁时间,饭后还要赶路。”
说完便自顾自埋头用饭。
复又一日疾行,邢州安顿。
六月二十七,清晨用饭时,李彦听闻赵不尤不过真定,欲向东北,直趋河间、雄州,犹豫了半晌,随后鼓足勇气向赵不尤求饶:“赵宣赞,小底委实撑不下了,命已丢掉泰半。可否赵宣赞先行,小底至真定府见过蔡宣抚后,再行北上与宣赞汇集?”
河北、河东宣抚副使蔡攸,北上厮混军功,临行前指着徽宗的两位美妾,口吐狂言,若其北伐建功,不求擢升,只求两位美妾。熟不知他刚出汴梁,前军统制杨可世兰沟甸首败的消息便传了回来。这厮先是在大名府“重病”,大名留守为他找来数十女娘,惊心照看许久才算稍有起色,随后一步一停,兜兜转转月余时间走到真定再不北上,惶惶如惊弓之鸟,时时准备逃命。
眼前的李彦,亦不敢远赴雄州。
赵不尤睨他一眼,再不理会。
李彦抹了抹额上冷汗,吊在嗓尖的心肝猛地落了下来。
“爱谁谁!反正他李彦是不陪赵不尤送死!”
于是兵分两路,一行人中,倒有大半随李彦去了真定。而赵不尤这边,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兵燹之祸。
初时,遇到的是伤残病卒,团团队队南下,他们或断腿或残肢,拄杖倚拐,互相搀扶。遥遥望见赵不尤等人策马狂奔,行于路中也不避让,错身而过时,赵不尤分明能感受到他们压抑的愤懑、以致麻木。
到得河间府辖境,辽军入境肆虐的痕迹犹在,村村残破,廖无人烟。
天黑后在官道左近一处废弃的酒家过夜,酒家之后便是村落,翟琮翟亮进村查探,岳飞王贵他们则留下找寻柴火器具,生火取水烧饭。
说是酒家,不过只剩两间漆黑的夯土围墙罢了,显然是过火烧过,可不知为何,围墙顶端窜出的那截竹竿,未有被火烧断,其上残破的酒旗,仍不时随风晃动。
酒家门前被踩踏紧实的空地着实宽阔,像是在无声诉说不久前客商纵横、人烟辐辏的景象。
明日可至雄州,雄州城北三十里处是白沟河,乃宋辽两国的界河,两国分别在河岸开设榷场,以茶、盐、丝绸、瓷器等交换羊、马、骆驼、皮具……宋辽每年的岁币五十万两匹银绢,亦是在此处交割。
扼守如此商旅要道,这酒家虽小,生意又怎能不好?
好半晌,翟家兄弟回返过来,猎猎火把下脸色极其难看:“衙内,村内再无活人,进不去了。许多来不及逃脱的老人孩童死在其间,天气酷热,尸臭难闻……”
其实已隐隐能嗅到气味,赵不尤也不嫌弃,他只是死死望向村落良久,这才下令:“今夜便在此处过夜。”
出行露营哪有许多讲究,夏日里,哪怕是赵不尤,地上垫些稻草,牛皮铺上便是一夜。
这年月的夜空清亮透彻,点点繁星像是近在眼前,周围杳无人迹,死气沉沉,偶尔树影浮动,莽莽榛榛,如处荒山老林。
与李彦等人分开后,赵不尤这边再无外人,加上相州找来的岳飞五个,拢共十人。岳飞他们只是初识,小地方泥腿子,出身见地渊壑巨大,令他们畏畏缩缩并不敢言,只是默默揽下打尖喂马、看管行李的杂活。陈广寡言,翟家兄弟对赵不尤亦是敬畏,也只有李宝,打小看他长大,性子更又跳脱,颇有些言谈无忌的意味。
“小使臣,此处距白沟河尚有七八十里,怎地已是如此惨状?”
夜色深邃,四野一片静谧,想起不远处村内惨状,李宝更觉压抑。他几乎从未出过中原繁华腹心,更未见过战争场景,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这话无人可答,此间众人,对战争来说都是雏儿。赵不尤略作思付,出声解释:“每每征战,号称多少大军,其中必然有就近征发的民夫,运送粮草、修营搭寨,乃至于负土填壕……”
“此番朝廷派兵,河间府正处前沿,被征发之数决计不少,躲难逃战的更不在少数,所以这村庄青壮多已不见,只留老弱幼小。”
“但是,若只为此,倒也不至于这样。“
”前番兵败,辽军轻骑自雄州追杀至此,也不过一日光景,烧杀劫掠直若等闲。何况朝廷的残兵败卒,他们又与匪徒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