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信号弹噼噼啪啪几声响之后,烟尘扬起,等他再望向山下时,便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弟子不敢动宁曦,正要撤退,胸口忽然一凉,四肢百骸立时如同灌了铅般,无力移动分毫了。
他低下头去看,只见自己胸口透出半个剑尖,青绿的色泽,剑尖外围的伤口并未流血,内里却已经吞噬了这新鲜的血液。
云容一直都以为,这辈子,她有可能都不会拔出这把剑,而这把青玉剑,也永远只会是一个摆设,没想到,终究还是会有用到它的这一天。
这是云容入世以来第一次杀人,登时内息不稳,一抹微弱的青光从青玉剑身上流窜到云容身上。
眉头一皱,她不动声色地咽下嘴里的血,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加的不好了。
云容抽出青玉剑,抖手甩去剑上的血丝,目光锁着官道上的一处,痛色杀意连番翻涌。
半天,她收回目光,看着地上仍旧挣扎的武当弟子,忽然一脚将他踢下山头,讷讷道:“怎么还不死?”
陆信南抱着宁曦,目光落在云容身上,忽然听得她这一句嘟囔,脑子里嗡地一声响。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半天才低声问:“……阿容?”
“我没事。”云容看了他怀里早已死去的少女一眼,转身提起披风往山下走去,“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我还能有什么事。”
陆信南将宁曦放到树下,本想追着云容下去,再一念,却只是苦笑一声,折转了方向,往来路退回去了——他要去和其他人会合,他俩这一路快马加鞭,把其余人甩下太远了。
云容并未注意到陆信南离开,只是看着山下那个血红成一片的熟悉的背影,忽然间视线模糊起来。
她抬起手揉了揉眼角,轻轻嗅了嗅空中弥漫的血腥气息,低声道:“好香。”
多少次处于这样的战场,满眼充斥着尸体和火星,满眼都是斑驳和死亡。
然而无论是经过还是驻足,都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
只是因为心里有恨,也有爱,还有哀伤。
所以她看着他立在残肢败节之中,全身浴血,抬头望着天,似乎想把天都看穿的时候,她缓缓走过去了。
缓缓走向他周身莫大的失望和悲伤。
云容步步走近,忽然停住,透过许宁也身侧,她看见一具骸骨,裹着已经看不出是什么样子的破布,骸骨全身的骨头隐隐可见,以其为中心,方圆一丈的地面上都是一片一片的……血肉。
墨曲剑从那具骸骨头顶百会穴扎入,穿透了天灵盖,穿透了咽喉,穿透了胸腔,穿透了盆骨,将他定定地钉在地面上——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
那张脸极度地扭曲,却依然看得出来属于谁——清修。
云容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喉头哽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于是她也什么都不想说了,迈过那一地血肉走过去,走到他的身后。
烽火狼烟中,许宁也终于回头,却看见一袭青色的披风立在不远处,随风微扬,恍如梦境。
他下意识地踉跄着走过去,目光却是空茫,血透的外袍上道道破口,燃着火星。
似乎终于察觉到身上细细的烧灼感,许宁也低头看了一眼,缓缓地扯开仅剩的两粒盘扣,费力地褪下那袍子——每一个动作,都牵扯伤口,沁出冰冷的血。
云容站在他对面两丈的地方,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沾满了血和火的袍子褪下,露出里面同样染了血的伤痕累累的青衫,和他胸口一记大伤,血水正沥沥下淌。
“宁也……”云容回过神来,喃喃出声。
许宁也却只是看了她一眼,复杂地笑了一声,便失神地看向她身后空旷的山头,一步一步踉跄着向那里走去。
一步一步地踉跄着和她擦过。
“宁也!”擦肩的一刹那,云容回身拉住他的袖子。
许宁也回过头来,低头看着拉住他袖子的手,缓缓抬头,终于对上云容焦急的眼睛。
她双眸如剪断的秋水,泛着许久不曾惊起的微波。
许宁也目光空洞地看了她许久,许久,眸子里忽然涌起连天的痛色。
他回过身来慢慢抱住她,血染红了她的青色披风,手从她的腰向上抬起,缓缓抚摩她的青丝:“真的是你,容儿。”
云容紧紧抓着许宁也的衣襟,把脸埋在他胸口,也不顾蹭上了血渍,只是急切地道:“我们回去,我们回去吧,你不要走,不要走啊……”
“啊……”许宁也低声含糊了一会儿,更紧地收手抱住她,深吸一口气,强迫似的清醒了几分,“我们回不去呀,容儿。你还不知道么?”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云容只是低吼。
许宁也感觉胸口有湿润的热意,心中一惊,低头看她,却只看到如缎的头发和浓密的睫毛。
“别哭。”他不知道怎么说,如今,即便是她——即便是她趴在他怀里,眼泪打湿他的衣襟,他也再不知道如何去哄。
许宁也轻轻抚摩着云容的乌发,想了想,轻轻道:“容儿,我还有一句话要和你说。”
云容趴在他胸口不动,许宁也揉了揉她脑后,看着她,忽然轻笑一声,低下头去,干涩的薄唇在她侧脸上温柔地触碰。
“容儿。”他柔声,一如当年,深情款款,吐气在她耳边,“你救文祈宣一回吧,他的毒只有你能解……他有一个儿子,明天就满三岁了。”
说完许宁也放开手,带着她的余温退了两步,只留下云容站在原地低着头,仍是垂泪的样子,一动不动。
“那我……走啦。”他轻声得如同一瞬间恍惚了神,仿佛回到那日无意间看到她于青翠竹林中的翩然一舞,枝头透下的阳光迷了他的眼,朦胧得如同水汽,“我们回不去了。”
战斗不知何时已离他们远去,战地的风刮过他的青衫和她的青色长裙,划开的褶皱犹如谁曾放肆展露的笑颜。
半晌,云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扬起头,向着他笑了一笑:“好。”
说罢也不再看他,转身,提了提裙裾,向着另一个方向缓缓走了。
许宁也在她背后看着她走远,青色的身影轻浮无力似乎要飘了起来。
他垂在袖子里的手渐渐握紧,手中那枚方才从她头上偷偷摘下的簪花刺破掌心,血缓缓渗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和满地血污混在一起。
火烧过,就什么也没有了。
……
元灵殿烛火幽暗,几个老医者已经撤了出去开方煎药,只留下暗处的影卫守着榻上昏迷不醒的教主。
文祈宣平躺在榻上,□□着上身,绣花薄被小心地搭在他胸膛以下,他右手各处穴位直到心脏处点着长短不一的金针。
虽有金针锁穴以镇压,他右手上的毒仍旧已经蔓延至右胸。
乌黑的毒气沿着经脉上窜,如同滴入水中的墨一般,缠绕攀附着他半个身体。
殿外响起马蹄声,接着便是匆匆的脚步渐渐向内殿奔来。
箬华一把撩开帷幔,几步来到榻前,看着榻上沉睡的文祈宣,眉眼间无可掩饰地透露着焦急。
她坐到榻上,小心地伸手搭在文祈宣右手上,急切地轻唤:“阿宣,阿宣……我回来了。”
文祈宣毫无反应。
“你这是怎么了啊……”箬华声音有些颤抖,她并没有料到一条小伤口染上的毒素竟能将文祈宣折磨到如此。
方才她打马急急地赶回来,一路上直奔元灵殿,未曾遇到一个医者让她询问几句,如此一来她心里便更加没了底:“阿宣,你醒醒啊。”
箬华伸手摇动轻轻文祈宣,手上生怕重了。
文祈宣感觉到触碰,细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然而灯火昏暗,他只一皱眉,叫她如何察觉呢。
箬华心急如焚,起身四下回望,忽然道:“卫明,你出来。”
烛火摇了几摇,一个影卫无声息地跪拜在箬华身前,颔首沉声:“夫人。”
“方才可有医道来看过教主了?怎么说 ?”
“有,几个老医研究了教主的伤势,下去熬药了,刚走一盏茶的时间。”卫明答道。
箬华闻言,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却仍是愠怒道:“简直胡闹,他们就这样将教主丢在这里么,连个看护的都不留下来?教主若是有闪失,他们几个担当得起?!”
“夫人请息怒。”卫明劝慰道,“几位老医一起研究药方,也是为了尽快治好教主。”
箬华长呼一口气,闭上眼睛,平静了片刻:“你一直跟在教主身侧,方才可听到了些什么?教主情况如何?这毒……能否清理妥帖?”
卫明正想回答,忽然想起教主最后那句吩咐,犹豫了片刻,才道:“属下离得远,只听到一言半语,几个老医说此毒虽麻烦,但还是能解的,夫人不用太过担心。”
他说话之时,箬华下低头,探了探文祈宣手上的伤口,皱眉细细查看着,却也看不出什么眉目。
她听他也说不出什么,末了便有些不耐地道:“罢了罢了,你快去给我请一个老头子回来,我亲自问问他。”
卫明领命,低头行了礼,顷刻便消失在漆黑的帷幔之中。
箬华听着帷幔起伏,缓缓坐回文祈宣身边,她看着榻上面色微微发青的夫君,缓缓俯下身去,小心地避过他身上的金针,将头靠在他心口。
宽大的黑色袖口柔软地滑过手臂,箬华轻轻抱住文祈宣腰身,闭上了眼睛,睫毛微微颤抖。
她听着他的心跳,心里细细地数着,柔声道:“阿宣,明天我们儿子便满三岁了,你要快些好起来,可别让他看出什么才好啊。”
熏香淡雅,在帷幔之间萦绕,寂静了人心。
“你说过的,”箬华嘴角有极淡的笑意,她睁开眼睛,枕在文祈宣胸口看着长足宫灯上摇曳的烛火,“做爹爹的人,怎么会受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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