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苏炽如约又至营中,而崔元昨日携他的命令去寻边守也已将是办妥,故一早便将被克扣的饷粮运来了。
这些本是他们应得的,苏炽只是依制替他们取来,却似是许了他们多大恩情似的,每个前来盛食的罪奴无不对苏炽感恩戴德。
苏炽大致检查了营帐排列,确认罪长的确有按他的意思别了男女之帐,又稍加指点着调整了些细节,便叮嘱其往后必须如此安排,不得混乱。
然而那些已然诞生的婴儿却又令他稍有些头大了。
这些孩子就这样放在环境恶劣的营中肯定是活不了的,然而如此毫无准备的,他一时也没什么法子安置这些孩子。
崔元在旁细心观察着苏炽的神情,果见了异样便问:“殿下在忧虑何事?”
苏炽略略回了些神,却看着这些规矩排着队来取食的奴众而沉眉,“你看这些人,他们比外面的人差什么?”
“此为负罪之奴,而外则是良民。”
“‘良民’定义为何?”
“忠君守国,秉持道义,不违礼制。”
“阿谀谄媚之徒何言忠守?见风使舵之辈岂堪道义?而在野不乏宵小、在朝不乏诡徒,这些人可与‘良民’之义有半分相干?”
崔元一愕,思来无可应答。
“可即使是再不肖之人,亦有其存世的价值,所谓‘良民’如此,此间‘罪奴’亦然。”
“可朽征营之奴皆为定罪之徒,而就算是良民之不肖者也还未有大过,这两者实不当相提并论吧?”
“你我也知这朽征营中之人并非皆为亲犯罪过者,他们中的大部分实际是受了牵连至此——罪大恶极之人当死则死,可无罪之人不当饮此泥浊之苦。凡间万灵生而在世皆有资格自搏生途,这样的资格不该被无故剥夺。”苏炽言有沉叹,又看着不远处小心抚养着自己孩子的那些瘦骨嶙峋的女子,惋然道:“你看那些孩子,他们无辜降生在世,心智未开,何罪之有?只因不能选择出生便在一睁眼就被剥夺了一切,这对他们而言岂有公平?
刑罚治国之利,不在于残酷,而在于公正,若无公正,重罚难止偏行,反之轻罪亦能禁邪。”
崔元静下神来细细品会了苏炽的话,一番掂量过来,果觉言中之理既沉且正。
“殿下言之有理,可……”
他的话蓦被不远处罪长的一声怒喝给打断了,苏炽亦挪眼瞧去,见是罪长拎着一个少年的残襟怒不可遏,“此乃殿下恩赐,你个贱奴竟敢不识抬举!”
“怎么回事?”
苏炽一问,那罪长立马回过身来屈身恭礼,“回殿下,此奴不愿受食,将粥泼洒在地。”
苏炽垂眼一看,那少年足前果然溅洒了一地残粥,碗也摔碎了。
“为何不接?”
那少年与周遭早被驯服了一身抗劲的卑奴果然不同,半点不见低眉顺耳之态,听了苏炽一问,更敢冷冷一眼睨来,“宁为饿死鬼,不受怜悯食!”
“混帐,竟敢顶撞殿下!”罪长怒着复又一把扯过他的衣襟,抬手便要打。
“住手,”苏炽泊言拦了此举,“不必勉强。”
等闲臣下如此顶撞太子已是犯上,而这小子更还是贫贱至底的罪奴,如此出言不逊照说足可拖出去打死了。
于是罪长为难,“可他……”
“无妨。”
苏炽两度开言赦免,罪长不再敢坚持,终于放了少年。
那少年果然一身锋芒毕露的骨气,理正了襟子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昨日到今天,那个少年已经是第三次惹起苏炽的注意了,于是苏炽望着那少年走远,便招了手将罪长唤至跟前。
“殿下有何吩咐?”
“那个孩子姓甚名谁?什么来头?”
“回殿下的话,那少年名唤韩照,父为百夫长,叛投敌营,这孩子便与其母一同被贬为朽征营之奴,去年冬时其母亡故,怨气正盛。”
“他入营多久了?”
“两年。”
苏炽眉梢微微一扬,稍觉有些不可思议。
已经在这折磨人的炼狱里猪狗不如的打磨了两年,却仍没被磨去一身傲气,这少年倒是不一般的有骨气。
苏炽的目光还落在那早已走远的少年身上,又习惯性的随手往罪长身上一拍,“你忙去吧。”
哪不料他这尊贵的一拍,却差点吓得罪长双膝磕地。
苏炽却没留意到跟前罪长的异样,而仍饶有思虑的望着那个少年走去的方向。
罪长哆哆嗦嗦的走开了,崔元便迎到苏炽身旁,“殿下在意那个少年?”
苏炽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既为异数则必有异动。”
“那殿下准备如何?”
“不必理会,”苏炽悠然掀帘入帐,“我倒想看看他会有怎样的动静。”
苏炽的行事风格有些时候也挺令人不放心的。
崔元叹了口气,只望他们这位也可算是任性的殿下不要折腾出什么太古怪的动作。
苏炽此来西境边陲为的便是细探民生,毕竟边疆荒地虽然远离朝理而居,但其乃为一国墙门,究其价值亦非轻贱,却总就是易被人忽略。
苏炽钻入帐里便又开始琢磨起了昨日新统出的册籍,无多会儿又将崔元和苏闻卿给打发了出去。
原本苏炽是想将身边人全部排开好留个空子,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拉来了苏闻卿的协助才终于支走了崔元,却还是留了个崔元死活也不肯带走的花佣。
不过花佣在此倒也无妨,这个孩子听话乖巧,大多数时候都只会静静的在一旁胜比空气,绝对不会干扰苏炽的任何打算。
苏炽百无聊赖的翻着册籍磨着时间,花佣突然凑到他桌案对面乖巧的坐下。
苏炽抬眼,见他果真眼巴巴的望着自己,便笑了笑,“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花佣思忖着犹豫了片刻,才比划道:“公子为何如此在意朽征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