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师父从不说这话的(1 / 2)

事隔二十余年,终于又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尽之欢喜,从每个泉眼涌出,泪水洗着伤痛,流得淋漓。师父就在近旁,轻轻抚着她后背,替她拭去泪水的柔和,又将她融化成水。以师父一向做事的尽善尽美,没想到照顾人也是……什么没想到?这许多年,师父照顾得无微不至!桃花沉浸在暖阳,是师父片刻不离的目光,花芯的深浓不断向花瓣溢漫,甜了春风。不怕雨露,任凭师父给的幸福,在泪水中温暖、流淌。

众人也不比师父远几步,却隔着一条河流,——隔开师父为她筑起的桃源。隔着河流,众人看得清楚。她不想克制,不想解释。我太幸福,幸福得无心也无力再顾虑其它。师父这样温情脉脉,你们是第一次见吧?我也是第一次。等了太多年,只愿此时延续,无岁无年;此间须臾,早已涵载千年!

你们都为我欢喜,就如以前为我愁苦。曾经我失去了整个世界,如今又得到整个世界!

只是东方的眼神明暗不定,在众人中区分开来。终于,在河流的另一端,被看到。你……你也是为我和师父高兴吧?知道你待我好,可是我只想跟着师父。我生生世世都回报不了你了。再有一世,我也一定要回到师父身边,不管受怎样的磨难。不管怎样,哪怕依旧你是帮着我甚至纵着我,师父却是管教责罚……你懂的?会原谅我?

所有时光里的杂质,那些苦与怨,和着流水无苦无怨地散去了。流尽了泪水,只剩下洗得清明的欢笑,零露散射阳光,五彩烂漫。

花千骨耐不住众人含笑的谛视,更耐不住东方笑意里的哀叹,匆匆抹了眼角,笑道:“我给大家做好菜!”

言笑晏晏,终是带了泪水。病痊愈,大团圆,本来不敢奢求这样多的。

泪水,是拂晓还未隐去的星光,清晖清不可见。他却去细数那星星点点,那恒定不移,静默清和,是泪水洗过的笑颜,小骨的温柔。温柔?从没想过用这个词形容他的这个孩子。奋不顾身时,让他看到这孩子惊心的力量;死地逢生后,泪水却温润了受过伤愈发善感的心灵,第一次,她在白子画眼中不再像个孩子……

“我同你去。”我还没有和你一同下过厨,总是你照顾我,或我照顾你。互相看不到。

幽若看得入迷、鲜浓欲滴的眼神滞住了他。对幽若点头道:“你就代长留山招待大家。”不要再偷窥了。他会设下更强的结界。

幽若哪里肯?白子画站着不动,也不去厨房。花千骨望着她,强忍住没笑。幽若只得作罢。小声嘀咕道:“还说什么让我看着大家,是让大家看着我!”

白子画心下一笑。你果然不是小骨,小骨也有小念头,也会同他嬉笑,却不是这般。小骨一切都是为了我,你拜入我门下却为了小骨。你有一天也会为了谁……

你近日偷窥我和小骨却愈发起劲了。却是要转移心头烦扰。如何能转移?你倒是该看看你自己了。你看不清,师祖还看得清。赌局一场,你和南无月就不似以往甜腻了。南无月不愧是从小修佛,与其争不如等,等不到也无可争,已然回了寺庙。看你平日行事火急火燎,这回却是没了主意,没去找回他。可是,你竟然对师弟……还是不懂。感情的事,我真是一无所知。你总找借口往销魂殿跑,师弟总避着你,长此以往会如何?

且看下去。又是一个开始。今天和小骨见到众人欢聚,这岂是戏曲散场的团圆?必是新的开端。

开端,清晰地看到这是开端。却是怎样的开端?有什么在等待他和小骨?

倒是南无月,这些年越发沉静,宛如不在这个世界。难道……他渐渐有了,过往的记忆?他无论如何也不像邪恶之人……小骨教出来的孩子!

且看下去。有小骨在,如何都好。有小骨在,才渴望一切皆好!

厨房里,花千骨看着人间烟火里的白子画,白衣不染纤尘。仙山云萦,沧海冥冥,天际苍苍,星河灿烂,无一不化入纯白;炊烟依依,归途尘暖,灯火可亲,檐下雨宁,褪了嚣滓,暖了净色。

早是痴了。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宛如在绝情殿的第一天,在露风石看到师父,凌风似归去,天地尽纯白。师父和她说,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她搜肠刮肚,很想问点什么,可是问不出来。

花千骨只好说:“师父这些年都为我做饭啊?”这当然是明知故问。

“如你当年。”回答依旧简洁。若不是花千骨知道他,还真会像第一次在长留大殿被问“过得可习惯”时,觉察不出一丝关心。

“不然让小骨来吧,好久没做菜了……不过,黑暗中也想过做些什么菜,”花千骨又痴痴笑起来,“《七绝谱》大概就记得《食谱》了。”为师父做过的菜,如何能忘记……

“要尽快开始修炼了。”白子画点头道。言罢诧异,如何蓦地语声严肃了。听到心中一个严肃的声音,他必须传达出来。

“师……师父,修……炼。”见师父一脸不容置疑,她又哪里还能质疑?一切已然在瞬间回到刚拜师时,对师父又敬又怕。这些日子以为师父更亲近了。这些日子只有关怀,没有管教。她是做了个梦,如今睁开眼睛醒来了?

醒来看到的还不是绝情殿,却是在长留山最初的时光。绝情殿仰头可见,却遥不可及。多少次看,多少次不敢看!埋头苦练,恨不得寝食都免去,拼命地练剑,多少累和伤,她无暇去看。也从来看不到那高高在上的仙人。他说会在绝情殿看着他们所有人,那是多么高渺,而她在所有弟子中又是多么微不足道……

这种日日夜夜悬着一颗心、怕永不能走到师父身边的感觉,接通所有的忧惧,通向绝望的巨大空洞:那些日子她站在离师父最远的地方,师父对她,早没有往日的关怀疼爱,只剩下惩罚的责任。从空洞里一个声音不识分寸,无法无天:“师父只对失忆、失明的小骨好!我若真正好好的了,师父总是这么严厉,动辄惩罚……”声音愈发小,头低下去。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但已然知道,自己是说错了。

师父脸色很快变了;更快的是,懊悔的苦汁,涨漫她心头。师父是怎样的人?自然待她谨严。她犯错自然要受罚。何况她犯的哪里是错,那是天大的罪过!师父处死她是应当。师父却为此痛悔,千难万苦找回她;她魂魄不全,就专心照顾,直到今日,没有过问过第二人。如今她恢复了,难道还要牵着师父的袖子,牵住这位众生的守护者,独占他对天下人的博爱?跟着师父就是修行,还有什么别的可能?天经地义的事,师父如何要负疚?就为曾经重重惩治了她?那是她罪有应得!

师父,不要!所有的错,包括自己的错,他人的错,阴差阳错,师父你都一个人担负着!看不见的时候,不知自己是不是有好些次这样折磨师父了……

花千骨吞了声,心中无数个声音朝着一致的方向敲击她。望着白子画,时间无声无期。

以前犯了错,她也是这样。明澈的大眼睛敞开心田,泪水莹莹里,她整个天地在他眼前呈现,没有一处他不知道的角落。师父,如何是好?我又错了,师父你一定失望了,对不起,师父……但你好歹教我改正,求你不要放弃我!

一眼把她看穿,穿心地痛。总是让小骨这样怕自己,——这不仅是怕,归根结底是不信任他!也是不自信,不相信自己在师父心中的位置。从而,你不相信,师父待你比所有人都要好!师父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你啊!

他几时习惯了,他是长辈,教导她,照顾她,用训责拉开了距离。小骨也习惯了……这样满心胆怯、祈求原谅的眼神,看尽过往!之后小骨似乎变了,但也没有变。云宫海上,愤恨通天彻地,只怕要毁天灭地,天下人这般想,可他如何能不懂这孩子的满腔怨苦?只因她知道罪大,早就不敢相信,师父还珍惜她如初。即便知道师父的感情又如何?师父心中只有对错,天下重于泰山,而她轻于鸿毛……

她是罪大,活该为天下而死。既然师父也这样认定……你逼我在天下人前承认,其实你确信的是感情;不确信的,却是罪咎的挽回,你悔过自新的可能,我引你回正道的用心!她绝望,因她永远不能回到师父身边,师父再不会那样教导她,像最初那样!

“你爱我还能这样残忍!”仿佛听见小骨撕心裂肺,只有血泪,看不到她的眼睛。

但他看得到!这双望着他的大眼睛,集众生之泪,不见杂质,不容戾气,永远明彻如镜,永远没有离开过他,照入他深心的迷宫。这迷宫,他自己也不曾走进过……你实在很重要,我不知道你有多么重要!对错可以衡量,却衡量不了你的重量!

是我残忍,无关情爱。你首先是对这个师父就失望了!不能教你向善,却是逼你从恶,是我错了,又有何资格惩罚你?错得太离谱!错在他根本不懂得做师父,好好的孩子,被他教坏了!

你是我的劫难,在我不解的情,却不仅。我当教导好你,你便是我一生之修行!

又是修行!你还要做那个严厉的师长?

你不能这样待她!前世你伤她那样多,哪里还忍心对她有稍重的惩罚,甚至稍重的言语?就是这些惩罚,让她只相信你的原则,不相信自己的位置!她从来不知道你会心疼,你没有表达过。当年若懂得表达,这孩子何至于走到绝路……

要我如何同你说?教导千言,无一句直言。师父是爱护你,才教导这许多。我习惯了师长的位置,你习惯了看不到师父的笑容?

不,以往也不是待你不好,却是让你误解,让你受伤。错的不是用心,是途径。一样是没有尽责,又有何区别?

错了,错了……你真的不知道,当我再无心无力守护天下时,你还没有用尽师父的宽容和耐心?师父从不信你会步入魔道。不信,也不甘!

花千骨见他玉石般的面容侵染了晦暗,不依不饶的痛楚浸溺在深思。战战兢兢,拉住他衣袖,求一点镇定:“师父……”

说不清是记忆还是真实,小骨似乎在唤他。

花千骨又唤了一声,不等他回应已赶紧跪了下去。

师父待你哪里不够好了?是太好了!促你修行不也是为你……你竟然用过去的疤痕,去刺痛师父的伤口,难道就为了要师父的纵容?师父几时纵容过你!师父脚下的尘埃,也比你高!你不敬从,却敢四处扬起你心中的尘土?

“师父,是小骨不好……师父一向待小骨极好,是小骨不懂得……”花千骨心里清晰得强烈,说出来还是语无伦次。

白子画这才看到跪在地上抽泣的小骨,整个心都掉落。慌忙把她抱入怀中。

“为师让你修炼,也是为你好。”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挣扎了整整百年,才说出这一句话,才把心放下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却从来不说……

小骨泪痕婆娑,口微微张开,和他一样惊讶。

原来还有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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