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教你的?”薛敬用袖子抹了一把满脸的雪,牵出了战马。
“这一路从南边来,跟着胡爷爷学了不少呢,他说医者仁心,是不分彼此的,只是敌军杀了我们这么多朋友和亲人,不恨是不能的,但是他说虽然他理解,真的看见那么多年轻人躺在雪地里,还是会难过。我相信你们也是,我也是的。”流星如是道。
薛敬“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流星仰着头,用深黑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薛敬,仿佛远空之中一颗明亮的流星在划过苍穹的一瞬间,对那周而复始、夜复一夜地悬挂在空中的星宿报以的崇拜。
薛敬微微欠身,注视着流星的眼睛,“我还从没见他如此疼惜一个人,你这小子,无论日后遇到了什么事,记得,都要笑着应对,记住没有?”
流星少年式的大笑又一次浮在脸上,“就这个?放心吧,我会的。”
然后,薛敬摸了摸他的头,又嘱咐了他几句琐事,一跃而上马背,头也不回地驾马驶远。
流星在他绝尘而去的背后,咬了咬自己的食指,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晚上偷吃麻糖的甜味,吃的时候觉得腻,无比嫌弃,这会儿味道淡了,他就又想念起来。
牧人谷当真隐在无人问津的地方。
说是“谷”,其实不过是几处高高矮矮的沙丘隐藏住的洼地,只是这里因为地势的原因能储藏雨水,所以夏季多生长植被,是这一带牧民迁徙放牧的好去处。
薛敬于二更天策马到达牧人谷。远远地就望见了山谷低处的马车,马车旁边守护的人也立即闻声,往这边望了过来。薛敬跳下马跑了过去,马车帘子打开,二爷看见他跑近,唇角似乎是动了动,想说些什么,终究待他彻底靠近后,才将千言万语聚成两个字——
“来了。”
“嗯。”
葛笑将马鞭递给薛敬,示意他将马车赶远一点。蓝舟见状,立刻拉着葛笑往山谷另一面拖。
薛敬伸出手,心甘情愿地冲他笑了笑,“看雪吗?”
纵使曾经天各一方,斗转星移之间,再相见,也不似梦深之处,每每梦见“相逢”那刻的万语千言。
二爷点了点头,任凭他抱着自己来到雪丘上。大概是担心自己冷,薛敬用风袄铺在地上,坐下的时候还依稀能感受到对方焐热的体温。
“我见过李世温了,”薛敬拿过他的手握进怀里,“也见了流星,他们没事,你可以放心。”
“他们还好吗?”
薛敬微微蹙眉,诚实道,“李世温受了伤,因为他在云城驿站和敌军暗卫动了手,他以为我被那些暗卫活捉了。”
“还是太鲁莽了……”二爷轻轻叹气,“都说了不让你来云州城,你还是不听话。”
“我若不来,你还打算在这冰天雪地里等多久?”薛敬认真地看着他,“这里离云城驿站很近,那些探子只要再扩大五里地的搜寻范围,牧人谷便也在他们的监视范围内了。你都已经和四哥五哥进了云州了,还要因为我再出城一趟,你当萧人海是真瞎么?”
二爷将眼神偏到一边,嘴硬道,“事急从权,我怕你真就硬闯云州城。”
“那也要看二爷听不听话,若是不听话,哪怕是北鹘临都,他们大皇的老窝,我也是敢闯的。”
“……”二爷连忙打住他,“好不容易见个面,就不说旁人了,说说你吧。瘦了,也沧桑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薛敬笑了,“怎么不一样了?都是一样心疼你的。“
“……”
薛敬又道,“你也知道好久不见呢,我这一路赶到这里,已经七日七夜没有合眼了,”轻轻吻了吻他的手背,感慨道,“见你一面太不容易了,想把你绑在身上,你就不会乱跑了。”
二爷默默地抽回手,重新反握住他的手,似笑非笑道,“气我是吧?”
照薛敬以往的性子,怕是立即就要说几个“不是”去敷衍的,可如今他再怎么遮掩都掩不住心底那股火气了,虽然此时见二爷完完好好地在自己面前,心底应该宽慰的,但要直接对着二爷的眼睛说声“不气”,那是自欺欺人了,他怎么都说不出口。
“气,总归是气的,但是想你更多些。”靳王殿下也不愧是近年来混过些世面的,三言两语就将这“直言不讳”化作绕指柔了。
“拿你没办法,”二爷无奈摇了摇头,“见过老三了?”
“见了,”薛敬也不作隐瞒,“他说你给我写过二十多封书信,你说我怎么才收到一封呢?”
二爷愣了片刻,心底笑骂,好小子,还说不气的,句句都是堵着气说的。
“王爷兴师问罪呢?”二爷紧了紧披风领口,笑说,“总不过是些书信罢了,要说的,从前当着面,哪句没说过。”
“那首诗也念过吗?”薛敬倒没打算给对方后退的余地,连说个情话都要步步紧逼,“要听二爷亲口念一遍的,不然枉费了这大半年的辛苦,我可也是九死一生。”
二爷真是拿他没什么办法,不过心底又想,总不能回回都让这小子占了先机吧,索性闭着嘴不讲话了,薛敬见他闭口不说,也没继续将他,却反倒心酸起来,没来由的一阵酸涩,忍不住搂住对方的肩膀揽进自己怀里,死死地箍紧,至死不渝似的坚定。
二爷忽然苦涩地想,若是日后自己真的不在了,眼前这个人,熬得过去吗?或者说,他愿意接受吗?也是这一年来,他总在想、总去梦的命题——
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天野之间,仿佛连在一起了,天与地之间不是本该有一条分明的界限吗?怎么忽然之间,就看不见了呢?二爷歪着头细细地想,莫不是天地之间也长存初心,乌云散尽的地方,有破云而出的天光吗?
这希望总是要有的。
若这“十年之约”没有耗尽自己的心血,他还能活着迎来这人的喜怒哀乐,那便从了他吧,总不过是一辈子的“长”和后半生的“短”了,可再一想,又怎么可能呢?
这天与地之间,总还是有那么一条界限的。
薛敬不知道他这一时间心里的百转千回,对他而言,分别和重逢是用“悲喜”两字便可轻易概括的,不需要再多的语言去修饰。
“季卿,”薛敬道,“还记得走之前我跟你说的话吗,就算拼上我的性命,我也会把你从云州背出来的。”
这句话又从他嘴里说了一遍,但这回听在耳里,就多了些霸道执拗,再也不是当初那般急迫无奈了,眼前这个人,真的成长了。自己也再不能像那时那样,抬手就是一巴掌,连一个缓和的余地都不留给彼此。
“二爷不恼么?”薛敬有点诧异地问他,“上一回你可是骂了我的。”
二爷想了想,才缓缓道,“我能怎么办,如今翅膀硬了,我是管不得了。”
“云州那边,能保证安全吗?”薛敬终于问到了自己最关心的话了。
二爷:“实话说,不知道。我有自保的筹码,就怕对方连这个筹码都可以弃之不顾,那样的话……”
原来……他也没有万全的把握,薛敬忧心忡忡地长舒一口气,道,“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你,将军曾为燕云十八骑的前锋主将,所向披靡,不是我三言两语就能说服的,但我只望你涉险之时,回头看看你身后的人,若你没了,他会很伤心很伤心的。”
二爷无边无际地想,想来想去,也不知如何接他这话了,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轻声叹道,“知道了……”
这长长的路上,总有天上的月是亮的,即使是短暂的雨雪,也不过是为它洗尽铅华。喜欢战山河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战山河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