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桂香
船头,鹿山走过来,递给他一个披风。
二爷伸手接过,掸开搭在肩上,冲他笑了笑,“谢了。”
“你太狠了。”鹿山坐在一边,忍不住评价道,“林惠安差点被你吓死。”
二爷有些委屈,“我谨遵孟春兄的教诲,不动刀,不杀人,你还要我怎么办?”
没想到,在交谈上向来不落下风的鹿公子,此时也被将了一军,“你这比动刀还狠。”
“那我下次尽量收敛。”二爷笑了笑,缓道,“只是我这人,从来最讨厌这种阳奉阴违的小人。林惠安看见西山尸地的百尺尸骸会害怕,那是因为他做贼心虚,怕冤魂索命,他以为自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换了一条命来人间写生死簿,就真成了阎王爷手下的判官了?呵,笑话。”
他又道,“当初你们在未央舟上,想必也经历过一番较量,王爷身先士卒,估摸着也没少拿林小孟威胁他,可是你看林惠安后来是什么态度?他根本就不害怕,不害怕被人威胁,也不害怕自己的儿子在别人手里,即便当时他已经就范,转头来就捅了咱们一刀。”
鹿山一愣,“你的意思是……”
“要让他彻底为我们所用,就必须找到那个让他害怕的弱点。”二爷收敛笑意,幽幽道,“你以为他当真是害怕尸地中的那些尸骸吗?他其实是害怕在背后扎那些稻草人的人,那只隐秘的手操控着丑市上的这些船主,林惠安只是其中之一。”
这些船主就像是西山尸地里的那些稻草人,肚子里被灌入要命的剧毒,随时随地可以裁决人的生死。而自己也已经彻底被那些“隐秘的手”左右,这些年来在这丑市上做着断人生死的买卖,每一艘像未央舟这样的船上都摆着一口收人换命钱的箱子,里面装的看起来是一件一件稀世珍宝,却都是一条条血淋淋的人命。
鹿山点了点头,“王爷那时说,这世间从来没有以命易命的规矩,所以他才定要那三千六百条人命活着走出穹顶。”
提及此人,二爷温柔地笑了一下,“是,为臣者,从王命,他说要,我就给。”
鹿山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那接下来怎么办?”
“再等一等。”二爷随意道,“西山尸地藏着的那些稻草人是灌了剧毒的,当日祝龙前往救我和葛笑出来,也折进去不少人命,林惠安故意没将西山尸地的埋伏告诉你们,就是因为他想利用这里的埋伏将祝家死士一网打尽,只是他没想到,祝龙也不是个善茬,他调用的死士都穿有护甲,那些毒物催逼出来,也没造成太大的折损。”
鹿山恍然间点了点头,“还有吗?”
“丑市上漂着的鬼船可不止未央舟一艘,自从我从穹顶出来,我在东河上的这些日子,再没见过一人前来交易人命,这不正常。”
“你是说……林惠安早就已经将此事告诉了‘上面’,你这样招摇过市,就是为了等对方的人现身。”
二爷不疾不徐地说,“也是也不是。你说的只是其中一点;还有一点,我们要从穹顶救人,就必须了解西山的地形,只一块尸地就让我们举步维艰,想必像这样危险的地方,西山那边还有很多。我怀疑西山尸地可能并不是穹顶唯一的入口,一个这样复杂、诡异又神秘的地底牢狱,光是预防走水就不可能只有西山尸地这一个出口。咱们目前可以掌握的关于穹顶的信息太少了,只有尽可能多地了解穹顶的一切,才不至于将自己的人陷入危险之地,到头来救了人,又搭了命进去,得不偿失。”
鹿山认同地说,“你说得对。林惠安确实是穹顶的突破口。”
“一个刚撬开了嘴巴的河蚌,若不持续施压,等他反应过来,势必会有反噬。”二爷放缓了嗓音,沉声说,“王爷还是心地善良,有手段,却下不了狠心,他有一颗宽仁之心,不愿逼迫于人,凡事都留有余地,不管对方是谁。这样的性格在于他的身份,甚好,但用来对付林惠安,不行。既然势必要有人应对这样的无赖,便要用上些非常的手段。往后这些肮脏的事,就留给我来吧。”
鹿山的脸色稍缓,不禁有些动容,“从前我不了解你,只觉得你对当年那些人有亏,如今看来,你不是那样的人。”
“那我是哪样的人?”二爷好笑地看着他,“我不择手段,阴险狠毒,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也从不听从谁的号令,我这样不听话的人,你可不要学。”
“我才不学。”鹿山一惯冷漠的脸上忽然闪出一丝柔和的快意,他的唇角似乎勾了一下,随后立即收回,“你打算怎么处置林惠安?”
“先不急,我先去一趟东河马场,你帮我好好看着他。”二爷站起身,松了松疲惫的筋骨,“对了,你要是不喜欢吃甜的,那食盒里还有酱牛肉,别饿着自己。”
鹿山看着他预下船的背影,忍不住提醒,“你换身黑衣再去,白色太显眼。”
二爷摆了摆手,他将披风抖落,随手掸了两下,三两步下了船,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杨柳深处。
东河马场,深夜无人,只几匹马在马厩里睡觉。
这里紧临东河,宽阔的草场上依稀仍见旧年的影子。哥哥带着他,曾在这里骑马,那些欢声笑语曾经飘远,如今却又重新冲进他的脑海中。
然而这一次,二爷望着远处山丘的眼神少去了一份不舍,那些亡人留在活人的回忆中,以另一种方式存活下来,随后再慢慢被记忆封存出一种叫做“平凡”的东西。
这种东西,他从不曾拥有,近来却慢慢从心底滋生出来。
他绕着东河马场步行了一圈,然后驻足在一排马厩旁。
二爷伸出手,摸了摸其中一匹白马的头,随后笑了笑,轻声呢喃,“我的马若是还活着,该多好……”
他说的,是那匹叫做“山鬼”的白马,马身通体雪白,是他一点一点养大的。
眼前这匹白马被人摸了头,忽地醒转,冲他哼了两声,转了个身,站着继续睡觉。
“脾气还挺大。”二爷收回手,“罢了,不惹你了。”
“它脾气是大,公子莫动它。”
远处有人声传来,二爷转过身,看见一位老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颤巍巍地走过来,“公子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啊。”
“睡不着,就过来马场这边看看。”二爷瞧见来人,眼神忽然柔和下来,他微微低头,“老人家也没睡呢。”
“老头眼神不太好,但是耳朵还算灵光,在佛庵里躺着,听见这边马鸣,就过来看看。”老人慈眉善目,他额头上的皱纹很深,显出沧桑的老态。
“老人家在这马场多久了?”
“十年了。”老头将拐杖放在一旁,走过去拌草料,“马无夜草不肥,夜里总会来喂一次。”
二爷走过去,赶忙帮他将那沉甸甸的桶子拎过来,“我来吧。”
“会弄脏公子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