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什么话吗?”
蓝舟拼命摇了摇头,在扭曲的记忆中遍寻那一点点的碎片,泡沫浮动在浅显的灰色烟尘之后,他只能蒙着眼,凭借本能仔细地寻找。蓝舟细想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什么,他的唇间忽然漾起一丝微笑,顺着记忆深处的镣铐,解开了那封印于脑海深处的枷锁——
——“督帅替蓝某教训那个不孝子,我应该感激你不是么。”
——“蓝大当家实在是令杨某敬佩,为了保护一个人、一方势力,竟然不顾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不顾蓝鸢镖局两百人的生死,你这样护着他们,他们能给你传宗接代吗?”
——“传宗接代?蓝某平生就这么一个儿子,可是这个儿子一走就是十年,他还不如我家中那条跟了我十年的狗忠心,你如今给他放血,倒是省下我抓他回去亲自动手了。”
——“这块破布,您已经在我眼前晃了一个月了……”
——“那督帅下手时可要注意刀法,那臭小子大逆不道,你剜的时候,可别一刀把他弄死了。”
……
蓝舟学着这两人的口吻,将这段话一口气说出来,到了最后……他猛然间窒息般地急喘,几乎控制不住颤抖的身体,二爷连忙接住他,起身扶着他的后脑,将他稳稳地按在枕上,然后掀开被子将他好端端地盖上。
蓝舟望着他,虚弱地说,“我只听来这些……”
二爷蹲在床边,温柔道,“这样就够了。”
蓝舟抓住他的手腕,用了些气力抓着,“我恨极了蓝清河,比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恨他。”
二爷慢慢落下视线,有些不忍地看着他,“你从没说过出关以前的事,我也只从老五那听来个大概。”
蓝舟叹了一口气,低声问他,“二爷,你听说过‘乌鸟反哺’吗?”
二爷怔了一下。
蓝舟望着帐顶,唏嘘地笑了笑,“慈乌初生,母哺六十日,长则反哺六十日——意谓‘尽孝’。我承认,我蓝舟没有尽过一天的孝,在岭南的十六年,我几乎每一天都在想……怎么逃离那座到处刻着‘鸢尾’图案的大宅子。”
二爷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道,“按说……你是蓝清河唯一的儿子,日后是要继承家业的。”
蓝舟转而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正因如此,他才信奉‘乌鸟反哺’的故事,认为我为人做事还不如一只畜生。”他缓和了片刻,嗓子便没有方才那么哑了,“有些事我没说过,却不代表它不存在。二爷,想不想听听我的事……”
二爷连忙凑过去,沉声说,“洗耳恭听。”
薛敬此时正蹲在河边,盯着河里的春鱼,仔细地琢磨着这些天发生的事儿。
这艘渔船分了左右两间,两间屋子都亮着,一边谈心,一边治病,他哪个都不好去打扰,便只能百无聊赖地在河边看水。
又过一炷香的时间,李世温和胡立深都过来问了两次要不要用饭,都被他遣走了,那两人只能端着烤鱼回到密林深处的石洞里,和剩下的百十号兵士先将晚饭吃了。
等到了深夜,薛敬实在等不住了,便准备去敲船舱的门,却不料刚准备推门进去,就听见里面葛笑传来一声低吼,不知道胡仙医又使了什么手段,将滚热的刀勾进他后背的伤肉里,疼得他哇哇大叫。
薛敬准备推门的手忽然一滞,在胡仙医骂骂咧咧的责骂声中光荣退后,决定还是不去惹这位脾气不太好的老大夫,顺便给他这哥哥留点面子。
这时候,胡立深又急匆匆地从林子里跑出来,冲着甲板上的靳王殿下摇了摇手,示意他下船。
薛敬看了一眼两扇紧闭的舱门,此时哪个都不好招惹,便只能跳下船,走到胡立深这边,“干什么?现在不饿,等下我和他们一起吃。”
胡立深连忙摆手道,“不不不,不是吃饭,王爷,我们又发现点东西……”
“啧,可以啊,一片不大不小的林子,倒是被你们翻了个底掉。”薛敬皱起眉头,脚步一抬,示意胡立深带路。
两人走到那个泉洞旁的一处大岩石下,胡立深指着这块大石头说,“王爷,你过来看。”
他指着石头旁的树丛说,“这树丛里有脚印,不是我们这些人穿的鞋子。”
薛敬神色一凛,赶忙上前——只见树丛间的泥地里胡乱地踩出两组鞋印,这些鞋印子有几处极深,能依稀分辨出鞋底的凹痕。
薛敬蹲下身,仔细观察这组鞋印,问一旁的胡立深,“确定和兄弟们的鞋子不一样吗?”
胡立深重重点头,“确定。王爷您看,这种鞋一般南方比较多见,因为鞋底没有钉铜钉——布革所制,轻便,但是不耐磨。这种鞋子要是放在咱们北方,穿不了几天就磨坏了。我那小舅……”他说到此人,免不了神色黯淡下来,“他以前做过鞋子的买卖,我听他说过。”
薛敬又看了看那几组鞋印,然后抬起头,往树上瞧了瞧,“等等——”
胡立深吓了一跳,“怎么了?”
“树梢上有东西。”薛敬微微眯眼,盯着头顶伸展出的一段树枝说,“拿火把过来。”
胡立深连忙应声,嘱咐身后两名士兵去点火把。
火把一来,立刻将周围照亮,薛敬示意其中一名小个子士兵,让他绑好绳子爬上树瞧瞧。那士兵身手敏捷,根本不需要绳子,三两下就爬上了那棵大树,利落地抽|出短刀,将那株枝丫砍断。
断木落在了地上,薛敬蹲下身,仔细瞧着那根断枝,发现枝头断痕处明显是被人用利刃斩断的。这种刀磨得极快,出手的人极其敏捷。
薛敬没有说话,而是将那断枝踢到了一边,回身摆了摆手,示意剩下的那些士兵散去,随后对胡立深说,“从今晚开始,你亲自带人守夜,尤其是头顶上,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胡立深立刻点头,“放心吧王爷,我和兄弟们都将这附近摸透了,即便真有敌军,我们也能随时应对!”
薛敬环视四周,眼睛微微眯起,“有人正在暗处盯着我们。”
胡立深跟着往深黑的林子里看了一圈,立刻觉得毛骨悚然,“那……杨辉既然找到了我们,为什么不现身?”
薛敬神色严峻,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疑问,“记得,这件事只当没有发生过,你们该干嘛干嘛,千万不要主动出手,以免打草惊蛇。”
胡立深连忙点了点头,立刻召唤手下人前去布兵。
薛敬站在断木底下,仰头盯着被错枝垄断的夜空,月明星稀的夜色深处,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冷冰冰地盯着自己。他在此处站了一会儿,才缓慢抬脚离开。
而在他转身离开的树丛后面,忽然闪过一个黑影,那人将斗笠压低,身法极快,只一瞬间就消失在静谧的深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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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乌初生,母哺六十日,长则反哺六十日”——《本草纲目·禽部》喜欢战山河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战山河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