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靳王没再理他,他转过身,顺着原路返回了宗祠。他没有再理会祝寒烛,而是坐在这座庭院里,一直坐到了深夜。
夜色深沉,长明灯飘起的烟雾弥漫在祠堂里,靳王坐在蒲团上,手边放着一壶烈酒,他往两个杯子中各斟了一杯,然后对着虚空缓慢抛洒,让美酒在身前画圆。
“各位英雄承蒙不弃,不要记恨他那个活着的人,在下才是那个罪魁祸首。”靳王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苍凉,他抬起头,看着那是个牌位,他没有见过这些人,也不认识他们,这些人的名字更从来没在任何一本卷宗中出现过,当年丁奎从幽州卷宗库里找出的、被烧毁的那些册子里,分明没有这些人的名字。
可是这些人……他们为了不悔林中的那次皇镖,为了将他从云州望月楼中救出,为了九龙道一战……终究长埋黄土,只剩幸存者谨记。
胸臆间漫过的凉意,让他在这一夜之间仿佛再次成长了……他忽然觉得前几日争抢着下山的自己有些可笑,仿佛回看那个少年时代的自己,不顾一切地为了自己在意的人拼尽一切。
那不懂爱恨的年岁与如今的自己遥相呼应,却越去越远。
往昔不见少年时,多少物是人非,尽歇眼底。
忽然之间,他竟仿佛从那些灵位的背后,看到了燕云十八骑当年争抢头筹时的样子,锦衣华服和草履布衣争先走上擂台,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他们拼尽全力,拿出看家的本事,只为争那十八位中的一个。
他仿佛看见了从长街深处急奔而至的少年,扯着哥哥的手,回眸一笑之间,意气风发,眼中便是踏平山海的不羁和清傲。
然而……这样一个嚷着“要带出一支雄兵”的少年将军,却因为那一战,失去了所有的兄弟、家人、朋友……包括他自己。
那此后的十年,他渐渐活成了他曾经憎恶的模样——揣度人心,精明算计,洞若观火,审度良人。他几乎将曾经最厌恶的秉性都强按在自己身上,慢慢变得隐忍、淡漠、冷静、又不温不火,他将自己用温水煮成了另一副样子。
所以他才总是一笑,说“我这人一向如此,从没变过。”
可他真的没曾变过吗……
此时夜深人静,偶尔有虫喓鸟鸣,从窗外的密林中传来。祠堂的门一动,祝寒烛又走进来。
靳王看了他一眼,抬手又斟了一杯酒,仰头倒进喉咙里,“祝先生若是拿不出证据,这件事,本王当做没有听过。”
祝寒烛笑了一下,走到他身边,将他身前的空酒瓶子踢到一边,坐在另一个蒲团上,侧目看着他,“王爷,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啊?”
靳王微微一笑,“你明明知道,何必多此一问。”
“我知道,只是想确定一下。这等事,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他故意揶揄地笑了一下,“烈衣那人,哪次出牌都不按常理,就连娶个媳妇也这么别出心裁。”
靳王冷不丁地扫了他一眼,跟着潇洒地笑了笑,“他哪天若真八抬大轿来娶,那本王必然得嫁。”
祝寒烛被他盲目地噎了一下,“你——”
他转头看了一眼说着“嫁人”这人,发觉靳王殿下连这等儿女情长的心思都能说出千军万马的威严之气,不禁被他这气势镇住。
“你不是要证据吗?”祝寒烛收回揶揄调戏的笑意,从怀中拿出一张泛黄的纸,“在穹顶的八年间,我将那里的人和事都摸透了。你觉得我是凭空捏造,故意冤枉他,那你怎么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靳王回眸看他。
“殿下,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初次在穹顶相识,置换鱼蟹的时候,我曾经跟你说过——这八年间,穹顶被关押过几百人,而你被关押的那个地坑里,曾经换过三十七人。”
靳王点了点头,“你说那些人死的死,走的走,除了我,其他人你都知道。”
祝寒烛神色一顿,继续道,“第十八位被关进你那间地笼的人——姓方,名叫方怀远。”
靳王蓦地一震,手心端着的杯子差点被他捏碎,祝寒烛不解地问,“你认得?”
“我……”靳王立刻收敛神色,连忙掩饰道,“不认得。”
祝寒烛并没有多加揣测,继续道,“方怀远这个人曾经任于承恩阁,是典狱里一名登名造册的九品文官。与他攀谈时,我听他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说,他曾经负责典狱的登记造册,经手记录过许多不记名的无头公案,那些案子几乎都是金云使办下的。方怀远这人有个癖好,喜欢收集文玩字画,并且有个习惯,将那些字画手写抄录,一一登记成册,久而久之,他就将这个习惯带去了承恩阁,他每每将经手的案子记下来后,都会习惯性地再抄录一份封藏。谢冲刚进承恩阁的时候,曾经向当年的承恩阁主事献出过一封投名状,那封卷宗也是经方怀远抄录的,他说他曾经亲眼见过谢冲带来的那封‘状元信’——信上盖着帅印,兵附着一幅烛山的地图,地图后面写了几行字,字里行间偶然提到了烛山上的一处‘私造的兵器库’,说已经在烛山百年之久——而那张地图背后的落款就是烈衣。”
靳王手心出汗,几乎抑制不住地全身颤栗起来,“先生,您所说属实。”
“若有假话,天打雷劈。”祝寒烛咬紧牙说,“殿下,我没有骗你,我将自己送到那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鬼门关’,为的就是能查查我们家的案子,烛山祝家,当年就是因为这个莫须有的‘私造兵器库’,被谢冲当成投名状献给了承恩阁,后被他带来的金云使屠了满门。”喜欢战山河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战山河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