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七、黑布
二爷长叹一声,终于明白了这个年轻人身上散发的冷漠气息到底从何而来,他总是将自己封锁在一把铁锁里,然后任凭全身被生了锈的铁锁困住,也不敢拿出那把手边的钥匙,将那把锁轻而易举地打开。
因为他害怕……他害怕倾囊相付,最终仍然一无所有。
所以他才会伪装成一只到处乱扎人的刺猬,妄图用这种方式自保。
“可是当我遇见了王爷,那条蛇尾河下……我明明为了自保而割开了绳子,不想跟那些人绑在一起,可王爷却执意拉住我。在我娘和那个人之后,王爷是第一个为了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心甘情愿赴死的人。”鹿山不禁露出了敬佩之色,“从那一刻起,我便决定一路跟着他,一方面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另一方面,确实如他说的,我要进云州城,帮我娘完成她的心愿,看看祝龙究竟还活没活在这个世上。”
二爷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忽然问,“你会弹琴吗?”
鹿山一愣,下意识地说,“会、跟她学的……”
二爷笑了一下,“学了她几成?”
“五成。”鹿山说,“可是自她死后,我就再没碰过琴。”
二爷走近一步,看着他的双眼,温和地说,“鹿姐姐从没收过徒弟,更从没教过任何人抚琴。”
鹿山猛地一怔。
“鹿云溪的琴艺,别说是在云州城,就算是放到帝京靖天,那也是无人能敌的。而她那样的美人,清高自傲,不是自己信任和喜欢的人,是不可能将自己看家的本事教给他的。”二爷慢慢呼出一口气,意有所指地说,“她从没有恨过你啊,她肯将自己的琴艺教授给你,还教你读书识字,让你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渐渐长成现在的样子,你怎么能说她恨你,怎么能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活下来’这样的话呢?”
鹿山被他说动,眼神逐渐柔软下来。
“听我说。”二爷用几近温柔的语气,像哄孩子一样地对鹿山道,“鹿姐姐的孩子绝不是因为救你而离开的。她认你做义子,与你相依为命了几年,即便最后她对祝龙和那个孩子思念成疾,不幸亡故,却也在最后那几年中,将毕生所学教给了你,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与其活在自责和悔恨之中,倒不如换一种方式好好地活下去,不要白费了她的心血。”
世间有许多巧合都是难以弥补的,它们发生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却偏偏让一个人恰巧赶上,然后这祸水都无端地泼在了他的头上,他会自责、会愧疚、更会因为自己的存活而产生难以回首的创伤,他们会质疑自己的存在是否有过价值。
二爷坚信,鹿云溪腹中那个还未出世就离开的孩子必定是她心中难以磨灭的伤痛,他也坚信,正如鹿山所说,鹿云溪在失去孩子的那一瞬间是恨鹿山的。然而,那往后的几年里,少年紧紧跟随的步伐、患得患失的试探、还有隐忍心疼的担忧,都让鹿云溪心底那块的肉暖热了,所以她才会慢慢鼓足勇气,接受了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孩子,然后将他带在身边——就仿佛这个从天而降的孩子是老天爷用来弥补她的一样。
鹿山默不作声了片刻,又转过头去看那槐树树洞里的野花,有些迷茫地喃喃道,“是这样么……”
“那你自己去想。”二爷笑了一下,“我也不总好为人师,弄得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平白招人嫌弃。”
“我没……我没嫌弃……”鹿山这句话音到了最后一个“你”字,简直比蜜虫哼哼的声音还小。
二爷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调侃道,“孟春兄当然不会嫌弃我,毕竟你敬佩王爷的为人,可那人也是我教的呀。”
鹿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头一次没有反驳,而是认同地点了点头,“所以你们不要学我娘。”
说完这句话,鹿山便蹲下身,将那槐树洞里生出的一撮小花扒拉出来,这簇小花正好生在腐朽的木头里,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若是再长大一些,怕是会因为没有足够的土壤而死去。所以鹿山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扒拉出来,然后走到后院的墙角,又将它们种进土中。
年轻人嘴硬心软,本性善良。二爷盯着他的背影,心中忽然间涌出一种莫名的冲动,“孟春兄有没有兴趣拜山鸿鹄,我做你的引荐人。”
鹿山的背脊一怔,像是愣了一下,但他也只是片刻的犹豫,便平静道,“这话,你曾问过我一次。”
“那次半开玩笑,这次是认真的。”
鹿山将野花种好,这才站起身,回身看着他,“你要招揽我。”
二爷慢慢走到他面前,笑着说,“不是招揽你,是想让个位子给你。”
鹿山僵住了,他那万年不变的一张硬石头脸上忽然青白一片,“你说什么?”
二爷笑了一下,“我是说……我想把生杀帐里虎头铃的位子让给你,我那些兄弟们跟着个新的当家,兴许比跟着我强。”
鹿山的双手彻底没地方放了,他紧握的双拳松开又阖上,吓得往后退了半步,下意识地呛了一声,有些紧迫地说,“我、我不愿意。”
“无妨。”二爷淡淡道,“我有意让你拜山,并不是要让你做我的手下,你这样的人物,我哪里有那个资格管束,连陈寿平都没有这个本事。你好好想一想,若是有意,就随时告诉我,好不好?”
鹿山彻底愣住了,“可、可是……为什么?”
二爷慢慢收回笑意,轻声说,“三州之战马上就要打响了,这一战是胜是败,我不好说。”见鹿山露出惊疑的神色,二爷忽然笑了笑,“怎么?觉得我真是个掐指一算的神算子,什么仗都能打赢?”
鹿山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心中倒是认同的。
“我可没那么神通广大。”二爷的眼神极致的通透,他扶着那棵槐树的树干慢慢坐下,眼神露出一丝难忍的伤怀,“等北方的事平了,如果王爷的伤能好,也许……靖天城里还有一场硬仗。”
“你要跟他回京城?”
“不回怎么办。”二爷笑了笑,“既然上了船,就要想办法去争那个舵手的位子,否则,一遇到大风大浪,船毁人亡,这些同行的人都要陪葬。况且……这艘船是‘那些人’逼他上的。”
鹿山将心中那抹担忧强压下去,“那如果王爷身上的伤……”
“你是说不幸没拿到行将的解药吗?”二爷长叹一声,平和地说,“如果真是那种结果,他生前想去的地方,我也会陪他去看一看。”
“那然后呢……”
“然后……”二爷忍耐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压抑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说吧。”
鹿山蹲下身,仰着头看他,坚定不移地说,“不会的。王爷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看着的。”
“你说什么?”
“我说——”鹿山的眼神慢慢犀利起来,他的声音虽然有些哑,但是极其的稳健,倒忽然显出与他的年岁不符的神态,“我是说,他若成了那名‘舵手’,这天下……也许就太平了。”
二爷连忙伸出手,虚虚地按住鹿山的话音,“这话是大不敬。”
鹿山却笑了一下,揶揄道,“你‘大不敬’的事,干得还少?”
二爷被他呛了一下,跟着笑道,“孟春兄说这种话,是嫌我活得太久了。”
“也没有。”鹿山道,“你这人大多时候让人讨厌,总是一副洞悉全局的样子,但是有时候……也挺好的。”
二爷看着他,故意露出讶异的神色,“那这么说,我这个大多时候让你讨厌的人,想招揽你拜山,你应是不应?”
鹿山犹豫道,“容我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