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二、割据
翁苏桐却十分冷漠地笑了一下,算作对他款款深情的回应。
“苏桐,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翁苏桐低笑起来,“大人,我这身上的毒,可都拜你所赐。你怎么能贼喊抓贼呢?你如今‘为了我’,杀了那么多人,好人的名头让您做尽了,而我呢,我在旁人眼中,就成了一个求荣卖国、不知廉耻、还草菅人命的脏女人。你说你为了我,那我们烈家帅府十年前被你一把大火烧光,烈家二十万大军埋骨他乡,我的少爷就是死在你的刀下,我却还好心好意地救过你……早知今日,那夜狼山,我就该任你死在那群雪狼的爪牙之下,我恨不得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这些话她翻来覆去,不知道说过多少遍,萧人海早就听得耳朵生了茧子,倒也学会可无动于衷。
“苏桐,你非说是我烧了你们烈家帅府,你这脑子里一团浆糊,是是非非都分不清楚。你再好好想一想,到底是谁烧了你们家?还有烈家二十万大军的事……”萧人海略显嚣张地笑了一下,“莫说是二十万大军,就算是一百万、两百万!只要是两军对垒,胜败由天定,能不能活,全看命硬不硬。”
“卑鄙,龌龊。”
“我卑鄙?我龌龊?”萧人海冷哼一声,淡淡一笑,“苏桐,你应该清楚,打仗这种事,自古以来成王败寇,烈家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那是他们主将用兵无能,怪不得与他们对阵的我方。敌我双方对垒,一刀、一枪、一阵都可谓光明正大,有何卑鄙龌龊可言?再说了,烈家军当年若不轻信自己人,能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吗?”
翁苏桐倏地看向他,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什么意思?什么叫‘轻信自己人’?”
萧人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丫头,自古以来,‘党争’都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南朝皇帝自己摆下的龙门阵,由自己人跳进去‘殓尸’,既掩人耳目,又欲盖弥彰。人死灯灭,兵败城亡,九龙道千尺红土,盖住的哪里只是二十万具骸骨。我只需要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便能坐收渔利。从背后要人命这种事,不光彩,我萧人海绝不会做。你真以为,当年九龙道一战,亲手要了烈元帅和烈家少爷命的人,是我吗?”
翁苏桐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她多年来累积起来的恨意被顷刻间挫骨扬灰,不管她信与不信,萧人海这番话都足够真诚,足以令她疯癫、发狂。
果不其然,行将倒转起来产生的毒素侵透了她每一寸神思,于顷刻间破坏着这副精致易碎的皮囊。
她说不清这是痛苦还是解脱,欣然接受之后,又发觉,沉浸在过往的记忆之中是一件过分美妙的事。她情愿沉浸其中永远不要醒来,然而,喉咙发出的惨叫声又很不真切,她有意识地睁开眼,却是满眼血光。
萧人海形容惊骇地喊来了人,今夜,他大发雷霆。
翁苏桐感到那人抱着自己的手臂不住地颤抖。她想挣脱,然而那人的手臂犹如拴死自己的铁链,无论如何,她都挣脱不得。
恍惚之间,她眼前忽然亮光一片,那是晨起的硝烟散尽之后,从墙外升起的新阳。
翁苏桐发觉自己站着的这个地方是十年前刚刚破城后的云州帅府,她的手心模糊一片,全是血泥,她刚刚扒开压着自己的砖瓦,想从里面探出个头,却听见两人的对话声从不远处砸倒的木梁后飘忽传来。
——“烈家人都死了么?”
——“都死了。”
——“还跑了一个鹿云溪,想必她已猜出是我,继续追。”
——“义父,鹿云溪……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绝不能妇人之仁,我们要确保万无一失。城门于午时开启,你也去准备一下。”
——“是。”
翁苏桐透过熏黑的断木缝隙,模模糊糊地看见那吩咐命令的黑衣人阔步离开了帅府。她全身逐渐紧绷,不由自主地搓动了一下脚趾。却不想,她脚下踩的横梁忽然断裂,紧跟着,她惊叫一声,忽地从半尺高的悬梁上摔了下来,又“砰”地一下摔在了碎瓦中。翁苏桐踉跄地想爬起身,却发觉自己的脚被铆钉楔进了泥里,痛得她惨叫起来。
她慢慢抬起头,却见一人拎着一柄细长的刀朝自己走了过来,她原本以为这人顷刻间就要收起刀落,却不想他只是迟钝地看了自己片刻,便丢下一袋钱,转身离开了。
翁苏桐满脸都是血污,根本没看清那人的脸,再说那人的口鼻掩在黑金和斗笠之下,连眼睛都被遮了起来。
可她却在刺鼻的硝烟之中,下意识地吸进了一口气。
好熟悉的香味啊……甜甜的,还泛着茶香。
那是……
翁苏桐猛然间惊醒。
窗子里照进夕阳的余晖。她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全身的皮肉好像还完好无损地贴在身上,然而,她感觉全身剧痛难忍,就好像那一块一块的皮肉是被撕烂后又重新缝合了一般。
连凤坐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往翁苏桐的唇边递了一勺温水,“姑娘,你好点没有?”
翁苏桐木然地看了一眼连凤,“他呢?”
“他……他一声没吭,出府去了。”
递到唇边的水,翁苏桐没有喝,她对连凤惨然地笑了一下,“你去休息吧,我没事了,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连凤不敢扰她,便默默起身,“好,我就在门口,你有事就叫我。”
翁苏桐将身体转向里面,不一会儿,她断断续续地啜泣起来。
再片刻,她又睡着了。梦里,她曾经倾心的少爷没再出现,这些年来,过往终是如烟一梦,梦醒之后,她断然没有想到,这些年执念过的事,和恨透的人……竟是白白错付了。
连凤蹲在门外,说不清在想些什么,她一直觉得翁姑娘就像是一只没有上彩釉的瓷胎,凡事太过执着认真,陷在自己挖出的坑里,还肖想这坑里能长出常开不败的昙花来。然而昙花一现,姑娘却会因为这短暂的花期,再次陷入更深的执念里,终身都被困死在里面。
忽然,背后的门开了,连凤“噌”地一下站起来,转身看着翁苏桐,“姑娘,怎么了?”
翁苏桐的神色要比平时清明,她将披风系好,跌跌撞撞地扑到连凤身上,抓住她的手,兢兢战战地颤声说,“凤儿,陪我去个地方,我要见一个人。”
“姑娘,很晚了,你要去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