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鸽笼
对了!
二爷突然想到,在澜火洞追查蓝鸢镖局镖师踪迹的时候,杨辉就曾说过,当年他们杨家获罪之后遭到流放,就曾经在一个叫“九山七桥”的地方换过一次囚衣。自那以后,他们继续北上,却并没有往原定的仝县地牢关押,而是在出关后的黑水林忽然转道了。随后便有了杨辉被呼尔杀劫走,杨家等数百获罪人惨死的经历。
“你说……九山七桥是离京师最近的一个渡口?”
“没错。”谢冲道,“而且更巧的是,常总使托那酒肆店主转交给我的包袱里,也有关于‘九山七桥’的提示。”
二爷立刻转身,“那包袱里都有什么?”
谢冲沉吟道,“是金云总使的烫金祥云服,衣服的袖子里夹着一张船票——是‘九山七桥’渡口的船票。”
二爷看向桌上那叠“鬼符”,难以置信道,“常越早有预料自己可能会出事,所以提前了半个月将自己的官服寄存在了那个酒馆,并跟你约好了喝酒的时间。他知道你这人言而有信,答应过的酒局必然守约,所以你在那个时间到了酒馆,自然而然能将这个包袱取走,也就能发现‘九山七桥’的线索。”
谢冲垂下眼,“我曾经想过私自出京的。但是一方面,金云使不经授命不能出京;另一方面,我的身边存在可疑的眼线,我即便想去九山七桥查这件事,也必须另择机会。于是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这段时间内,北方不断有战报传来——先是伦州献城,紧接着幽州城危,靳王一战回头岭,在朝中名声大噪;直到去年仲夏,陈寿平一旨请战折递到了枢密院,随后镇北军开拔北上的消息传遍朝野;”
说到这里,谢冲缓了一阵,神色沈重,“朝中继而分出了‘主战’和‘主和’两派,一时间两极分化,闹得不可开交。可无论结果怎样,有昔日老将霍兆城辅镇朝野,到底还是能够力排众议,让陛下在陈寿平的请战折上盖了玺。没多久,镇北军开拔北上。同一时间,陛下旧疾复发,銮驾南下淮水,前朝便开始由太子理政监国——这些,都仅仅是去年一年内发生的事。”
二爷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三哥,想必陈寿平的折子递进枢密院的同时,从四面八方送抵你们承恩阁的密信也没闲着吧。”
谢冲一愣,“你……你什么意思?”
二爷漫不经心道,“彼时镇北军开拔富河平原,与蓝鸢镖局起镖北上的时间恰好相重叠。你们金云使在南朝犄角旮旯里养的‘信子’,可不比蓝鸢镖局养在坊间的‘蛇信’少——‘蛇信’能搜罗来的消息,你们金云使也一定能打听得到。去年年初,鸿鹄遭遇山火,整个寨子被毁,我不得已之下,被迫带着兄弟们离开九则峰,暂时隐蔽在幽州城内。结果没成想,我们接连遭遇伦州献城、回头岭之战、以及幽州城破之危,好在有林竟及时回援,助丁大人扫清卓缙文余党之后,他便接任了幽州总兵的位置。直至去年七月中,鸿鹄寨门重启,我带着大家回到了九则峰。可是葛笑和蓝舟却暂时被我留在了幽州,一来在杀门井收集消息,二来么……便于协助林竟料理了城危后的琐事,所以暂时没有回寨。”
二爷长叹一声,“再后来,镇北军拔营北上,靳王与陈寿平汇军富河。而我,则带人去往狼平溪谷,也就是云州地界,打算赴与萧人海的‘十年之约’。同一时间,葛笑和蓝舟从幽州出发,我与他二人约好了在狼平溪谷见面。我猜……他二人的行踪就是在从幽州去往狼平溪谷的路上被人泄露的。”
二爷走回桌前坐下,“三哥,请旨缉拿十六爷回京这件事,其实就是你故意在背后操纵的吧。”
“……”谢冲听到这句话时,终于低下头,捏着酒杯的手心持续收紧,差一点就要将酒杯捏成瓷碎。
“否则——”二爷又道,“十六爷在九则峰遁迹十年无人问津,怎么偏偏那么凑巧,就在幽州一战刚刚险胜、鸿鹄的寨门被重新推起、镇北军开拔北上的档口,他与蓝舟前脚刚迈出幽州的大门,那么快就被你们金云使盯上了。”
“我……”谢冲欲言又止,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罢了,我做尽恶事,两面三刀,你骂吧。”
二爷始终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却见他神色艰难,语声艰涩,实在是将“不尽如人意”悉数写进了眼底。
片刻后,二爷忽然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我没什么立场开骂,想必三岔口再遇十六爷,他也没少骂你。否则……以总使大人的身手,又手握金云软剑,怎么可能轻易让人往你脸上扇巴掌呢。”
一边说着,二爷一边对谢冲示意般地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谢冲下意识地用拇指抿了一下还泛着淤紫的嘴角,眉间微皱,却一个字都没从嗓子眼里挤出来。
二爷无奈地叹了口气,“三哥,你为了能够光明正大地出京查案,避开人多口杂的京师密探,便拿‘缉拿葛笑’当做离京的借口,明面上是去追缉十六爷,实则是为了追查与他同行的蓝舟,还有蓝舟背后的蓝鸢镖局,以及与蓝鸢镖局牵连的暗线势力——鬼门铃刀。”
谢冲忽然抬起头看向他,“你、你……”
二爷未理会他的惊讶,只是微微眯眼,徐徐道,“你方才说常越暗中递给你的那个包袱里夹着一张‘九山七桥’渡口的‘船票’,这我就奇怪了……他一个金云总使,怎么会在靖天城中拿到京郊渡口的船票呢。我仔细想了想,八成也只有一种解释——”
他轻轻捻动手指,审慎道,“除非……他因为追查任半山的事,无意间接触到了鬼门,于是他顺着这条线查到了‘九山七桥’的渡船,从而发现了从岭南南下的蓝鸢镖局起镖船。推算一下时间,想必也刚刚好是蓝鸢镖局送去伦州的最后一艘镖船——就是那艘载着阿灵去往伦州的‘药船’。我想……那枚‘船票’才是常越被人灭口的真正原因。”
谢冲猛地起身,略有些震惊地望着他。
“让我再猜猜看……那张‘船票’应该不是一张真船票,而是一枚铜钱形状的拓印,上头拓的应该是‘起鸢令’的鸢尾图腾,那是蓝鸢镖局旗子上的标志。”二爷抬头看着谢冲,面无表情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将追查十六爷当成了此行秘密查访的‘幌子’,一路从九山七桥乘船北上,到幽州,翻千丈崖,过灵犀三岔口,转渡桑乾河,再走鱼台、栗阳、无名谷……最后到了云州城郊。你走的这条路,恰好是蓝鸢镖局的起镖船‘卸货’的水路,也就是那条‘金丝带’从南至北的航路。”
“!”谢冲双眼一缩,不可思议道,“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的?”二爷低头一笑,“猜的,看来九成九猜对了。三哥,‘船票’你带来了么?”
谢冲难掩一脸惊愕,杵在原地半天没缓过神来。他好不容易憋足了一口气,脱口而出时竟然变成了焦躁的急喘,哑了许久的喉咙里挤出轻颤的咳音。
谢冲心中一阵五味杂陈,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时的心境。他这一路从靖天北上,途径的所有地方、遇见的所有人,无非两种——一种是令他耗费心力、执意追查的暗门,另一种是与他此生牵连、却形同陌路的故人。后者无一例外,几乎都将他视作十恶不赦的罪人,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都不够解恨。
今夜于云州城再见烈衣,他实则一路惶惶不安。生怕“缉拿十六爷”这件事会成为遭人厌恨的“引线”,说不定会在自己还未踏入格子坞的大门之前,就被这人拦在门外。
于是起初,谢冲打定主意避而不谈,索性将交谈的重点全部放在鬼门铃刀上。
可是没想到……十年后再见烈衣,他已今非昔比。这人有胆略、有计谋,心思澄透,通事明理,他非但猜出了“缉拿十六爷归案”是因自己而起,还将自己探查此案的方向猜得八九不离十。
可烈衣却未像旁人那样,将自己昔时的“罪孽”与眼下的“目的”混为一谈。于是,原本如何解释都明显“罪加一等”的祸事迎刃而解,谢冲却卡在尽是泥淖的山坳,将自己不尴不尬地砌成了一尊哑塑。
二爷等了他一阵,见他还在原地跟自己较着劲,便起身走到窗边,将窗页打开,眼神望向西厢房阑珊闪烁的灯火,眼神极尽温柔,话音却似温水炖冰,冒着森森寒气,他忍不住提醒谢冲,“子时就要到了,你若还没想明白究竟要与我说什么,我看便只能暂时将你放在格子坞,等我将穹顶炸开,再回来与你叙旧。”
谢冲的舌根上像是压着一个烧红的秤砣,片刻间说不出话来。
这时,东边的夜空腾起黑云,像是马上便要簇起一团冲天的烈火。
二爷紧紧蹙眉,心石一沉,语速不知不觉加快,“谢冲,既然我让你踏进了格子坞的门,你我的前怨旧恨暂时一笔勾销。我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破城,你若还认我这个弟弟,就将你查到的东西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片刻后,谢冲终于伸出手,从腰间摸出一个藏了许久的布袋,又倒出一枚铜钱,认真道,“不瞒你,我一共查到了三件事——第一,如你所料,常越留给我的‘船票’确是一枚起鸢令,只不同的是,这枚船票不是拓的,而是有人故意放了线去京城,企图搭上任半山这条船。”
“利用蓝鸢镖局的起鸢令搭任半山这条船?”二爷立时转过身,疑惑地看着谢冲,“什么意思?”
谢冲道,“记得我刚才告诉你的吗?任半山的府邸被人查封,却并未查抄到多少斤两。可他是户部的主事,光是那杏花的暖阁里用的香料就是任半山从两广禁地私运进京的百年沉香,只指甲盖抠上这么一点,就够穷人家吃一年的粮。他这样一个管钱兜子的京官,所授‘灰囊’绝不比任何一人少,就光是他为了尽孝,给母亲存的家书里就夹着三千两银票。”
“你的意思是……”
“这些年来,任半山的财产都在被他秘密转移——利用船运。”谢冲低声道。
“……”二爷慎重道,“你的意思是……这匹‘山中狼’实则是一只看守国库大门的‘关门狗’,狗头朝内,尾巴一摇一摆,其实是对着外头的人‘摇尾乞怜’。”
怪不得呢……二爷不禁想,既然“金丝带”能将北鹘朝野豢养成听命于他们的傀儡,又怎么可能不想方设法渗透南朝的金库呢?
毕竟,跟莽荒贫瘠的北鹘疆土相比,富庶多米的南朝应更令人神往才对。
任半山当年为北鹘入驻云州城打开了那扇本该被封死的城门,为后来云州城内北鹘与云首两股势力相互制衡的格局奠起了最初的基石。后来他改了名入南朝为官,这一路上必然有“金丝带”上的人为其开道。任半山最终想方设法坐上了户部主事,手握财政大权,便应有无数的机会为那条航路上的人囤积金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