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没有佐证可以证实杨德忠是被冤枉的,但可以肯定,他当年必然或多或少牵扯进了岭南封地的疑云里,甚至他那一路送抚恤去岭南,可能不慎撞见过蓝鸢镖局的起镖船。”二爷不自觉加快语速,“没想到这件事转了一个大圈,终究还是回到了伦州知府的账面上。麻烦,眼下可真麻烦了……”
薛敬立时觉出危机,“糟了,四哥还在伦州!”
二爷神色严峻,“当初杨辉因为查到呼尔杀藏匿的一件囚衣,就一怒之下灭了蓝鸢镖局满门,如今若真证实杨德忠获罪跟蓝鸢镖局有关,甚至可能还是因当年杨德忠无意间发现了什么秘密而被淳王派其党羽联名弹劾、惨遭诬陷灭口的话……依照杨辉的脾性,他定会让蓝舟生不如死。”
“怎么办?咱们如今鞭长莫及……四哥要再落到杨辉手里……”
“先别急。”二爷抬手挡了他一下,“镇北大军压境,林竟携二十万大军已至富河平原,杨辉现在忙着屯兵御敌,八成暂时没功夫管城里的事。眼下只能寄希望于老四老五别自己冒出来,平白无故给杨辉送人头。”
薛敬却甚是担忧,四哥兴许还愿意安安静静地缩起头来,依五哥那人十头牛都扯不回来的火爆脾气……
“有你四哥在,老五不会贸然行事的。放心。”二爷似乎看出来薛敬的担忧,遂轻声安慰。
薛敬“嗯”了一声,调整了一下心绪,转头对谢冲道,“谢总使,你说了这么多,几乎都只绕着淳王府的‘外墙’转,始终没说到核心。”他走近两步,低声问,“我那大皇兄,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五王余党有的牵扯?”
谢冲隐隐道,“王爷,俗语说,天下未有不透风之墙。当年五王被清剿于太原城外鱼子沟,虽然十万大军全被剿杀,却还有‘落网之鱼’。”
薛敬大惊,“落网之鱼?谁?”
谢冲道,“当年五王被乱箭射死于鱼子沟,战后清点人数时却发现,五王及其眷属并没凑全——赢惠王的小儿子没有找到。”
“三皇叔的小儿子?”薛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死时,不是只有三个女儿吗?”
谢冲脸色一暗,“没错,他的妾室荣氏当时将要临盆,但清点尸体时,那女人的肚子里并没有娃娃。”
二爷倒吸一口冷气,“提前生产?”
谢冲沉吟道,“该是用了催产的药,那一战前就将孩子诞下了。”
薛敬此刻简直犹如晴天霹雳,“这不可能!朝廷的史案中明明写的是‘尽数剿没’,若真放跑了人,当年原何没有继续追剿。”
“因为这个秘密被当事人守口如瓶了三十年。”
薛敬心口一震,嗓子仿佛是被这裂人肝肠的消息“毒”哑了。
二爷缓步谢冲面前,冷冷问,“三哥,你这信源可靠吗?如果照你这么说,当年清点叛军人数时,尚有一位皇戚在逃,之后上报,还说是‘尽数剿没’,那么当年领军平叛的三位主将——魏知信、其子魏衍、还有……”他顿了一下,缓了好一会儿,才又道,“……这三人可都有包藏祸心之嫌呐。你所谓‘守口如瓶’的当事人,包不包括我的父亲?”
“季卿!”薛敬立刻上前一步,挡在了二爷面前。
二爷执意拨开他,冷声道,“三哥,将你知道的,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谢冲平静地看着他,“元熙四十七年末,五王之乱彻底平息,陛下亲政。次年改年号泽济,也就是泽济元年。同年初,陛下于靖天禄寿台封将,拜魏知信为帅,命其暂留京师,协助兵部料理战后的分封和抚恤事宜;命其子魏衍为辽远将军,继续坐镇辽东;命你父亲为云中将军,即刻前往太原,一方面为镇守云中,另一方面是为协助太原府安置平叛后离乱的百姓。”
“我听母亲说起过。”二爷沉思道,“父亲在太原待了不到一年,便举家迁来了云州。哥哥当年年纪太小,不怎么记事,而我呢,又是爹娘到了云州后才生的。我年幼时,父亲鲜少谈及朝中之事,更是对迁来云州前的事片字不言,我偶尔询问母亲,她也含含糊糊,故意藏着掖着不说明白。因此,关于父亲助魏家军扫平五王叛党一事,我悉知甚少。”
说到这里,二爷不由叹了一声,感慨道,“说来惭愧,我是烈家人,是帅府如今唯一一个活着的见证人,而我……却连父亲当年是如何封帅的过往都不清楚,更别提什么‘五王平叛’了。这些年我游走于江湖绿林,虽深居浅出,却也没少过问外事,但无论我散出去多少耳目,他们带回来的江湖佚闻总与我想听的背道而驰,久而久之,我也就不问了。”
冽冽残阳飘浮于云泥之上,红得令人心惊。
曾几何时,九则峰断崖上,悬挂于山崖间的落日犹如浸过人血,令凭山吊唁之人心生恍惚,不知这血红色的日头是否曾十年前跌落过泥沼,才不经意间将皑皑白骨上残匿的血肉蹭了满身。
因总觉从那之后,每日落山的残阳,似都比往年更红了。
听了二爷的一番话,谢冲的眼神难掩落寞,他迟迟不言,此刻终于鼓足勇气,咬紧每一个字,窒息般地说,“季卿,三哥很欣慰。你说你我之间那座‘桥’已经被那段红绳修复了,我没想到……这世间,还有人愿信我。好,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再无所谓规矩礼节,谢冲走到墙边,就着一块不大点的干爽石砖坐下,顺便将腰间软剑解下,随手搁在一边。好像卸下金云使这层枷锁,他就能暂时将自己塑成一个不受约束的人一样。
“元熙四十七年,五王覆灭后,泽济二年,辽东战火又起,为巩固魏衍在军中的地位,魏知信命他亲自帅兵出征,去打这场闭着眼都能胜的仗。却没想到,魏衍未掐准天时,辽东三月暴雪,他领兵进入雪脉峡谷后惨遭暴雪封路,连敌军的面都未见着,就被山谷中爆发的雪崩收了性命。后来,还是烈元帅及时从太原调兵,前往镇压了辽东的战火。魏家两代忠军,却没想到一世英名折在魏衍手里,丧报传来京师,魏知信旧伤复发,引发心疾,差点一命呜呼,病愈后心灰意冷,没多久便请辞还乡了。”
又道,“魏知信走后,陛下便任命你父亲为镇国元帅,封了帅印。泽济三年,烈元帅携家眷迁进云州帅府,此后二十年,直到泽济二十三年的九龙道一战,烈家军一直镇守着北境燕云十六州。烈元帅自从十六岁西沙一战成名,被高祖皇帝拜为参将后,几十年来几乎没打过一场败仗,成为了南朝开国以来封帅时最年轻的将军。”
“去年年初,魏府往宫中递来消息,说魏知信病重,已在弥留之际,想在临终前最后见一次陛下。然而当时陛下也在病中,于是太子殿下便代为前往魏家,见了魏老元帅最后一面。”谢冲艰难道,“魏知信感念皇恩,几十年来住在京畿,始终对当年平叛一事心存愧疚。”
薛敬问,“因何愧疚?”
“因他小儿魏衍立功心切,鱼子沟一战前,他就提前传捷报至大本营,上奏了陛下,说五王及其余党已被尽数剿灭于鱼子沟,无一人潜逃。”
薛敬愕然,“战未平,捷报先至?这可是欺君大罪。”
“没错,战报送出,战果未结,的确是欺君重罪。好在那一战有惊无险,魏知信用兵神速,早就受命当时的烈元帅潜伏于距离鱼子沟不远的九川县外,及时截断了敌军的粮草补给,致使误入鱼子沟的五王残部弹尽粮绝,被困半月之后,多数士兵因饥荒不战而亡。”谢冲说到这里,便站起身,走到二爷面前,“季卿,我说了这些,你应该已经明白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了。”
二爷微微眯眼,未答。
谢冲又道,“鱼子沟一战剿灭了五王叛党,战后清缴人头时,却发现赢惠王妾室原本待产的肚子却是空的——那个婴儿早在战前就已经降生,甚至已经被秘密护送别处,索性根本没进鱼子沟。噩耗传来,魏知信愕然。然而魏衍此时已将捷报递回了大本营、陛下的龙御之前,毫无更改的可能。因此,魏知信为了遮掩魏衍因急功近利闯下的大祸,索性抱着一丝侥幸,未将这个提前出生的婴儿请报上去。否则——”
“否则非但魏衍因假传圣旨需被降罪,魏家一世英名不保不说,这斩草除根的功劳还需砸在旁人手里。”二爷屏息片刻,用尽力气接道,“为了不给旁人‘做嫁衣’,在唾手可得的赫赫战功面前,那个刚出生没几天的小世子是死是活并不重要,再有,五王余党的核心军力皆已被铲除,一个小娃娃就算能活下来,也难成气候。”
二爷倒吸一口冷气,隐隐道,“可是魏知信怎么也没想到,三十年后的今日,五王余党卷土重来,这些年竟然凭借岭南淳王的势力东山再起,意图祸乱南北,撼动超纲。”
前尘旧案扑朔迷离,未料真相一出,如此震人心魄。
薛敬空张了张嘴,奈何哑然。
“你心明如镜,我无需再言。”谢冲叹了口气,暗暗道,“所以季卿,别怀疑元帅,他并没做任何对不起南朝的事。”
※※※※※※※※※※※※※※※※※※※※
五一这两天偷懒了~抱歉呐~
喜欢战山河请大家收藏:(www.zeyuxuan.cc)战山河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