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具成年男子的骨头,右手小指缺了,像是被人一刀剁掉了。
再往西行,转角的一个石室中又几具拧在一起的人骨,这些人的年份该是比方才那些久,身上的衣服已经风化,也不知在这里躺了多少年。
陆向林站定,对着正中那人吐了口唾沫,讽笑道,“云州破城那日,你跪地磕头,拼命求我放过你——可你是云州城的父母官,不就该与你的百姓同生死、共进退吗?我送你一程,是助你舍命守名,你该谢我才对。你瞧瞧朝廷的礼勋簿,至今还将你视为忠义守城、宁死不屈的大英雄,比那什么齐世芳好不知多少倍。”
“还有你们……”陆向林回过头,往黑洞洞的甬道看去,对着无数骸骨轻声一叹,“那清明节的供桌上,不都摆着一盘软糕么。老头不过送各位一程,将各位供在这里,还不是想大伙日日闻着香味,沾沾烟火气。”
随着他一声压抑刺骨的叹息,头顶的桂花坊好似彻底变成了一座阴森森的供台,房顶的烟囱蒸汽缭绕,来往的人群寥寥驻足,孩童们围着热气腾腾的蒸屉发笑,香甜的软糕一旦上桌,必引富贾垂涎,乞儿艳羡。
可谁曾想,一直以来时常被云州百姓造访的桂花坊竟是一座停尸井,而那柔糯的软糕始终飘散着幽幽白骨香。
陆向林跛着脚,又七拐八绕地行了一炷香的路程,终于来到了西山脚下一处石库门前。他从腰间拿出钥匙,颤巍巍地将门锁打开,慢吞吞地走了进去。
这处石库不与外头那些甬道相连,需要爬出去再过一座水桥,才能从石墙下方的窨井跳进来。这里原本就是头顶那座建筑的一座地库,也做书库,曾经存放着上万册名文古籍。
可现下这里一本书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上万石火|药。
“烈家的后人,还真如他的父辈一样,一如既往天真。”陆向林绕着一座一座齐人高的“火石丘”转了一圈,忍不住低笑,“二少爷,你竟然让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琴师将这些东西一趟一趟地运到这里,还真是……执念呐。”
他阴恻恻地笑起来,“可执念有什么用呢,聪明反被聪明误,如今还不是由老头亲自点捻,亲手为你那主子王爷起棺落葬!”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缥缈的笛音。
那笛音声不成声,调不成调,但即便如此,陆向林还是听出了那是什么歌。
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鬼魅似地吟唱,她的歌声凄厉幽婉,就像是从蜷缩在地井里那具女人骨的嘴里哼出来的一般。
陆向林涨大瞳孔,立时冲到门边——然而甬道深处空无一人,连只鬼影都没有。
萦绕耳间的歌声却仍在吟唱,声音空远,碰撞出回音。
陆向林呼吸猛然间急促起来,他使劲摇了摇头,想将这恼人的声音隔绝,然而那声调犹如那股无论如何也挥散不去的桂花香,滋滋地往耳朵里钻。
“谁!谁在装神弄鬼!”
然而甬道深处却只回荡着他自己的尖叫声,什么人都没有。
那配合女人歌声的笛音始终不在调上,歪歪扭扭,犹如鬼泣,更让人无端心慌。
陆向林再不拖延,他不顾伤腿,快步走回石库,猛地掀开罩在“火石丘”上的黑麻布,吹燃火折,当即就要点捻——
然而,当他亲眼所见此间遮放的物品时,瞬间愣住了……
西山脚下,天命书院。
书房燃着一盏油灯,院子中间摆着石桌石凳。
院子里凄冷空旷,廊前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笛声搭配着女子的歌声,惨兮兮地从墙外飘进来,草丛里的蛙被破笛子发出的歪调吵得心烦,叫得树上的乌鸦也跟着凑热闹。
二爷放下骨笛,任凭笛子在指间打转。
没了吹笛人不成调的走板荒音,那女子哀婉的唱段倒更显动听起来。
“抱歉,在下不通音律,扰人清梦了。”二爷对盘在手腕边的小红花笑着说。
小红花虽然不及它那些哥哥姐姐活得长,但毕竟不是一般虫蚁。在蛊池里泡过同伴血肉的“圣物”,活得越久,多多少少越会沾染主人的习气。因此即便这人吹的笛声不怎么好听,小蛊蛇也没什么动静,只懒懒地趴在他手腕边发呆。
“清水微风绝非待客之道,只不过眼下的我,只剩这些了。”二爷端起壶,往两只杯中斟满清水。
微风拂过,荡起幽幽水纹。
“梦里桂花山,山半茶牙湾;
流水淙淙去,红霞染九川。
风诉萧萧客,金丝绕子缠;
往来不归路,路竟是天关……”
女子的歌声清澈婉约,时不时冒出颤音,酒不醉人人自醉——妙音亦是。
“记得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这首诗谣,我和哥哥都会唱。”二爷手指轻捻,缓慢地跟着念了一遍,“可惜我直到今日,也从没离开过北方,就连关内都只十年前‘劫镖’时去过一次,更别提什么岭南了——说白了,没多少见识。江南、淮水、岭南……都是我从巷弄里的书曲中听来的。所以小时候不懂这首诗的含义,只觉桂花山半茶牙湾,该是个多么美丽的地方。”
二爷摇晃着杯盏,盯着扩散的水纹,眼神一冷,声音骤沉,“直到我亲眼所见穹顶地陵里烈家军的胄坑,亲眼所见那些亡臣战甲、断戟碎旗,还有那一望无际的骨山,和镇墓用的草胄,亲耳听闻多年以前那关于‘五王’的故事……我才终于明白,原来《茶牙桂丘》这首小诗,说的不是什么青山乌啼、桂蕊飘香,而是当年太原城外血染山河的‘鱼子沟一战’——对吧,陆叔?”
二爷这才抬起头,看向庭院的廊下久站的那人。
“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你就已经将谜题和谜面说给我们听了,只不过我们没听懂。”二爷神色虽冷,眼中却不见怨憎之怒。
他轻轻挑眉,唇角一弯,“刀主,不过来喝一杯吗?清水而已,我没有备酒——酒么,是用来敬故人的。”
陆向林脸色暗沉,他滞了片刻,方才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在二爷对面的石凳坐下,右手却始终握在铃刀的刀柄上。
二爷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无声一笑,遂端起清水一口饮尽,“看来刀主从青海阁赶来天命书院,这一路穿城过火,倒不觉得渴。”
此刻的陆向林虽然已经褪去多年以来伪装的面具,然而这人呐,一旦将另外一人装扮得久了,他的动作和眼神都和帅府那位兢兢业业的老部下没什么区别。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位看起来算得上面善的老人,竟是多年以来藏伏于云州地网、杀人如麻、恶贯满盈的鬼门刀主。
他曾经秘密潜伏于云州帅府,将半阴半阳的杀手身份妥善藏好,竟瞒天过海,骗过了所有人。
陆向林幽幽一笑,嗓音像是被砍折了脖子却仍垂死挣扎的毒蝎,“没想到,天命书院石书库中,根本就没放火|药,不过是一堆没用的烂书。”
二爷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疾不徐道,“书院么,当然是放书的地方,防火防虫是大计,这可是老师当年时时挂在嘴边的,我怎么敢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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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更新频率又开始玄学了,要怪就怪手里那些死线将至的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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