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四、复城
血流逆灌,山河犹复。
靳王望着那道令他热血沸腾的白光,心鼓如响雷般炸裂。桑乾河雪滩上曾经不幸血葬的一身戎甲终于被这人亲手捧回,他重返沙场的身姿和十年前血战雪滩的少年将军分明是同一个人,却又锻塑出阅遍川海的另一种风骨。
那是往复经年多少个挑灯不眠的夜间,惜听同袍哀泣时,吊唁山塚断生出的决绝;也是手持血刃,孤身一人行走鬼狱,反反复复斩断心魔后,催生出的温良。
靳王被二爷立马破风、撞碎敌门的战姿撞了心,又迷了眼,抬眼时一瞬间失神,竟没发觉从门楼射来的重箭——
“闪开!”二爷扯进马缰,一声低喝,劲鞭卷着石浪,照着那道箭光卷去。
鞭头掀起的沙石迸落时恰好撞到了冲锋的箭簇,催命的利箭裹着劲风转了个向,擦着靳王的耳边划过,只偏了那么一寸,扎进了后方一个弓|弩兵的心脏。
方才那幕惊险万分,自己若迟来片刻,此时他两人恐怕就阴阳相隔了。二爷惊魂未定,却来不及骂他,忙勒马看了一眼城楼,对薛敬喝道,“起来!盯着敌箭,别看我!”
虽然这命令对此刻的靳王殿下来说颇有些强人所难,可血战当前,到底不敢松怠,他急忙收敛心神,转头朝破开的城门方向看去。
只见从北门攻进城的义军已经压兵至中街,李世温坐镇主峰,鹿山摇动战旗,正号令更多援兵攻向瓮城,敌军用尽全力阻挡,义军被阻在离城门不远的中街,两方激战胶着;瓮城右外的侧门此刻已被祝龙带人凿开了一道巨大裂缝,攻城器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擂石派上用场,正挺进城池,朝着城楼上正往下射箭的弓|弩兵层层砸去。
“季卿,快护送王爷撤离瓮城!”祝龙隔着无数道人墙,朝着城门方向嘶吼。
二爷挽了个枪花,挡住了更多射下的箭雨。
积血成山的瓮城正中已砌起一堵高高的肉墙,已经阵亡的两军战士以血肉之躯层层堆叠,银甲赤巾和黑金战甲艳暗分明,血峰高耸,步步惊心。
望月楼上,萧人海一声高喝,城楼上又换了一排弓|弩手,这回他们换以火油长箭搭配擂石,正准备朝楼下发射。
二爷见状,立刻调转马头,朝着靳王正应敌的方向策马疾驰,临近他身时二爷于空中递出一只手,再借助赤松马劲蹄扬起的冲力,将薛敬大力拽到了马上。
“走,我先护你冲出去!”二爷将薛敬护在身前,催马扬鞭,打算朝瓮城侧门的出口方向急奔。
“慢着!”薛敬按住他握紧马缰的手背,抬头看了一眼望月楼顶,沉声说,“季卿,擒贼先擒王。”
须臾之间,二爷犹疑不定,此刻周遭弥漫激战的血气,敌我双方正在争夺最后的战峰。萧家军虽已处于颓势,但末战之兵最易松怠,稍有不慎便会给敌军可乘之机。萧人海屯兵云州多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知道留没留后招。
“季卿!”薛敬往望月楼上看了一眼,见萧人海拉引长弓,对准两人这边再放一箭——
“嗖”的一声——
薛敬攥住二爷握紧缰绳的手,“驾”的一声,战马扬蹄冲锋,借助碎石的踏力,从肉山中间的豁口飞驰踏过,黑箭夹着刺耳的啸鸣,擦过马尾,险险地擦断了几根马毛。赤松马一声怒鸣,卷起瓮城四壁激震的回音,直冲天顶,恨不得将九天云盖捅出个窟窿。
“季卿,别犹豫,来不及了!”薛敬厉声道。
眼看冲天箭雨席卷而来,义军伤亡难记,萧人海引长弓,布重箭,势要将所有义军歼灭于“瓮”中。
二爷沉下一口气,终于松开了桎梏他腰间的手臂,探到他耳边低声说,“应敌小心,我等你!”
二爷飘舞的发带碰着薛敬耳尖,黏在他满是鲜血的耳廓上,似乎比温柔的话语更加难舍难分。
薛敬回过头,绷紧的神色顺势一松,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没头没尾地说,“你穿红衣好看,今晚穿给我看。”
言罢,还未等那人回神,薛敬一跃下马,朝着登顶城楼的石阶奔去。
二爷缓定心绪,立刻朝祝龙令道,“四哥,调弓|弩手,掩护王爷上城!”
祝龙条件反射地回头,就见靳王一人一刀冲上石阶,孤身一人杀入王战,吓得他全身毛孔恨不得炸开,“王碰王!烈衣你他娘的!来人,架弓|弩,给我射!!”
弓|弩手排排列队,火盆车燃火烧油,箭簇引火,齐刷刷朝城墙发射,然而城墙太高,从低往高的抛射终究屈落下风。二爷抬头看去,眼见靳王冲上石阶,就快要登顶,却被群群敌军围阻。城墙上敌军的弓|弩手太多,靳王军处在低谷,引弓弹射不足以援战,倒是城门方向的木栅和长戟军阻挡了就快包围瓮城的大批援军。
二爷随即毫不犹豫折了马头,冲祝龙喝道,“祝龙,给我撑够一柱香,我去引王军援战!”
“烈衣!!你他娘疯够了没有!!”祝龙忍无可忍,破口大骂,“老子是要你们撤退!!不是让你们去送死!”
结果二爷根本没听他的,他一人一骑,踏着血浪,朝城门方向疾冲过去。
祝龙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认命地抄起勾耙,对众将喊话,“一炷香!率先登顶城墙者,赏千金!”
“是!”
望月楼上,靳王已快刀破开敌阵,冲上顶楼。
几十名死士围着他,将他封堵在离萧人海不远不近的地方。一口大钟镇在兵楼正中,钟摆摇曳,被荒风撞出沉闷的嗡声。
他两人一左一右,各自独立,身后皆拥百万雄兵。
萧人海撂下黑弓,拔|出马刀,朝一众死士扬了扬手,众人散开。
“靳王殿下,我们又见面了。上一次见时,您还是萧某的阶下囚,我们在此间对弈,畅谈民生战论,还仿佛是昨天的事。”萧人海用指腹试了试刀刃,抬眼看着靳王一身血染的战甲,不由感佩,“殿下不愧是一株迎逆风而生的劲草,此战过后,必使万民臣服。”
靳王走到大钟下头,抬眼瞧着头顶黑洞洞的钟心,从容不迫地笑了笑,“大人过誉了。风水朝夕轮转,倒真像是一场宿命。”
萧人海不屑一顾道,“你们南朝人相信‘宿命’,我们北国不信那个,我们只认刀锋。”
靳王不置可否,“大人的刀锋自云州城破那日起,已磨了十年。如今我朝大军压境,整个北方烽烟四起,云州城民万众一心,所有人自发地揭竿而起,再未见您口中所谓‘没用的僵卒’和‘贪生怕死的蝼蚁’。我们南朝人信命,但不认命。本王再告诫大人一句——贵朝征伐数年,未得盛世,只见硝烟。这人心呐,失之易,守之难。为将者手中的利锋,若不慎溅落无辜者的鲜血,无论如何,是擦不干净的。”
萧人海随即爆发出低哑的讽笑,他笑得歇斯底里,连背脊都在轻轻发颤,“靳王殿下,萧某敬您是英雄,说教的词还是免了吧。”
他忽然扬起马刀,朝靳王疾冲过去,靳王使刀回挡,被他重重地撞在身后的石柱上。
“殿下,当年刀马战还差最后一局——”
靳王反手克刀,牢牢地锁住萧人海大力的杀招,他浑身杀气,眼中毫无惧色,“那刚刚好,本王这刃早就磨腻了,就差终局这一刀!”
一夕间,望月楼石火电光,龙虎相争,天地色暗。
一炷香不到,祝龙果真携众将成功登楼。
“一个人头一金!给我杀!”
众将士气更震,刀刀劈砍,步步见血,直把楼顶敌兵的弓|弩手逼得毫无还击之力,祝龙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不一会儿,便控制了楼顶大半数的弓|弩阵地,整个瓮城中的箭雨终于缓了下来。
城门内,二爷引白马攻入敌阵,红缨枪如一道赤色电光,在一排排长戟间凌空扫荡,执戟的敌兵毫无退意,被暂时击退后又如虫网般围扑上来。
赤松马似乎通晓主人心意,就在二爷俯身扫枪的同时,白马稳稳扬蹄,在他挥枪|刺出之际轻巧送力,为原本八分的枪锋攻力再添两成。
巨大的城门甬道足足有数十丈之深,幽邃的洞口前后灌风,数百长戟军将二爷团团围住,他银甲红巾,犹似墨筒中绽开的一簇血蕊,于团团黑雾中艰难向前,眼看就要碰到挡住义军的排排木堑。
对面中街,李世温和鹿山好不容易合力在敌众间打破了一个风口,他二人浑身浴血,已战至脱力。忽然,前方起火的木堑破了一个豁口,眨眼间数十敌兵被腾起的烈焰撞飞,一匹白马冲出了烈火——
“是将军!”李世温惊喜之余,忙冲鹿山大喊,“鹿兄,城门破封!”
鹿山甩动鬓边血发,调转马头,朝手下士兵令道,“立刻包围瓮城!”
一道城门断封左右,敌军过境,如卷起的墨浪,王军以杀制杀,化作无数支逆风起帆的木舟。
望月楼前,援兵攻入城门,将所有长戟军杀于“瓮”前,坚决不给任何一名敌兵进入瓮城反扑的机会。
靳王与萧人海从楼顶战至阶下。
两人的劲锋刀刀相克,短时间不分伯仲。
风卷浓云,遮蔽日月。女墙下隐蔽的战笼被敌军一一挑开,滚滚黑烟袭来,逐渐铺满“深瓮”,黑雾中忽见一匹战马疾冲出来——
“不好!”二爷心中狠狠一惊。
此刻瓮城已然黑雾弥漫,女墙下竟然隐藏着一圈铁笼,难道这就是萧人海延战至此的“后招”!
下一刻,那匹黑色战马朝着萧人海激战的方向狂奔,萧人海在它疾冲过来时扯住马缰,翻身冲上马背!战马扬蹄,正好撞上靳王的侧腹,将他整个人掀翻,狠狠地砸在淌血的人山旁。
“王爷!!!”义军众将齐声惊呼。
同一时间,二爷想都没想松开缰绳,凌空翻落马背,落地前他扬鞭狠狠抽在马身上,冲浓烟中的靳王厉声喝道,“北辰,驭马!”
赤松马冲过城门,如一道叱咤风云的闪电,毫不犹豫趟进黑雾。
靳王耳听马蹄声,在赤松马奔过时一跃挂上马镫,将自己斜挂在马背上,同时,他反手抽刀,朝着错身而过的黑马狠狠撞去!黑马急速奔进中猛然被撞,马身猝然间倾斜,萧人海不得已以刀身戗地,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萧人海空门立现,靳王一声怒吼,刀锋横劈,一刀砍在萧人海左肩!
“噗呲——”一声,萧人海滚落马下,左肩被靳王一刀劈中,汩汩冒血。
靳王力尽坠马,几乎与萧人海同时间滚落。
萧人海以马刀撑地,粗重的喘声震荡黑云,他的嗓音压抑又不甘,依稀字字染血,“王爷说得对,我朝征伐数年,未得盛世,只见硝烟……刀马战最后一局,您赢了……”
游龙御天,真正能让昔时的猛虎败阵于前,靳王行径棘野,断风折刃,一忍就是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