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一、瓷胎
无奈,靳王殿下只得任劳任怨地清扫自己闯下的“战祸”。
皂油丹墨渗进地板腐朽的木缝里,他废尽九牛二虎之力,直到太阳东升,也没把活干明白。
在小鹿冷飕飕质问的眼神里,薛敬若无其事地当起“甩手掌柜”,将抹布一丢,迈着流星大步走出卷宗库,徒留李世温杵在原地一脸纳闷。
“鹿兄,他们昨夜是打了一架吗?”
“打了。你家将军输了。”
李世温忿忿,“将军从来不输!”
鹿山将抹布往他手里一甩,“行,那你清完回去找他邀功。”
这边李世温和鹿山忙着将整理完的卷宗恢复原位,那边祝龙踩着雨后第一缕晨曦,将前线战报送进了帅府。
薛敬一回到府中,就见两人已经在前厅的沙盘前商谈了一阵,二爷抬手招他过来,示意祝龙继续。
“一旦陈大将军撤离寒鹰山的西南峰,这条水路的夹角就会立刻变成一个空缺,只要萧人海找准战机,就能突破防线,再次包围云州。”祝龙绕着沙盘走了半圈,“眼下云州可集结大军不到二十万,昨日才收到烛山韩老送来的鸽信,新募来的七万人马已训毕成组,即日便能动兵增援云州,再加上之前在狼平溪谷囤积的一些军马,统共能凑足三十万。我在想,要不要都调过来……”
二爷朝他摆了摆手,“烛山和狼平的十万人不能动。四哥,烛山是拦截敌军过境太原府的通关要塞。西北流匪猖獗,若没有烛山这道天堑作为阻隔,万一敌军有一天再逼云中,我们不但要应对为报丢城之恨全面反扑的萧家军,还要堤防从西北过境发‘战祸财’的流匪,届时云州方面必将腹背受敌。”
祝龙左右为难,“可寒鹰山那边一撤,云州方面总要有兵力跟补。”
靳王恰逢其时地接上他的话,“本王来补。”
祝龙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王爷,您亲自补战实在危险,因为寒鹰山离伦州城……实在太近了。”
靳王神色微沈,“眼下只有本王亲自压阵寒鹰山,才有震慑富河大军的士气。”
祝龙虽有疑虑,却还是点了点头,“那好,我这就去准备准备,不日随王爷发兵寒鹰山。”
二爷忙按住他,“四哥,此战无需你亲身去,我还有别的事要你去做。”
祝龙愣了一下,“……我不随王爷出兵,那派哪个将军去?”
“我啊。”
靳王和祝龙同时一滞。
瞧着两人忧心的眼神,二爷不禁失笑,“怎么,虽然我有十年没带兵了,确实不如你们这些沙场老将经验丰富,但区区几千人马,我还是带得动的。”
祝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亲自压阵,没有人敢不服,但我还是那句话——寒鹰山离伦州城门太近了,杨辉要一网打尽的就是你们两人。”
二爷收敛笑意,“此战,萧人海的嫡系宗亲虽已尽数落入我军之手,但保不齐他萧大人为立一等国勋,在顽抗时抛出‘大义灭亲’这步棋。所以我亲自去,既要领兵督战,还要时刻提防萧家军铤而走险,嘴皮子上的功夫少不了。”
眼下别无他法,祝龙也只好认同,“那我呢?你需要我做什么。”
二爷往右边走了两步,指着寒鹰山接连北鹘的群山,低声说,“四哥,我要你乔装成入北鹘采办的商贾,带百名死士守在入鹘后第一个县郡‘乌善旗’,务必保一个人,接回一人。为防消息外泄,你动身后会有密令随行,届时再拆我的手信。”
祝龙见他神色审峻,立时正色接令,“好,我明日就动身!”
“那明日我就不送了,一路保重。”
祝龙犹豫了片刻,“那个……季卿,那人他……”
二爷抬头看着他,等他将话说完。结果祝龙的舌头像是坠着千金重,吞吐了半天也没将话说明白。
二爷坦然地笑了笑,“你想问谢冲此刻在哪。”
祝龙别开眼,深深地蹙着眉。
“他被我派去别的地方了,养了那么多天伤,筋骨都快断了。在云州多危险呐,有人动辄要取他性命。”
“那个……”祝龙噎了半天,终于囫囵吞枣地说明白半句话,“你放心……那事我不干了,再也不干了……”
二爷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这话与我说有什么用,你揍的又不是我。”
“我——”
靳王忙用眼色打断了他。祝龙未敢再说什么,转过身灰溜溜地离开了。
“你这气还没消呢?”薛敬走到二爷身边,轻声问他。
“我可没功夫生这闲气。祝龙这人冲动时做事向来不过脑子,三哥碍于主仆情分一惯容着他,但我这人睚眦必报。回头若祝龙亲自负荆请罪,这笔帐我再看着销。”
薛敬在一边摇头苦笑,这人嘴上说着不气,眼睛里却尽是冷火。然而自己也实在不好插手他们之间的纠葛,便将话头转回寒鹰山一战的顾虑上。
“季卿,那日你与我说起这一战时,可没说要亲自随我出征。”薛敬的脸色不知不觉严肃起来。
“嗯?”二爷古怪地瞧着他,眼中霎时浮刻端详不透的机心,“怎么?我亲自随你出征,你还不乐意?”
薛敬没被他这笑意蛊惑,仿佛看透了一般,正色道,“季卿,在我面前,就没必要耍这些心思了。你没听祝龙说么,寒鹰山就挨着伦州的城门,翻过山去就能逆游蛇尾河入城。萧人海算得上性情中人,能在秘密诛杀叛党之前冒死将全族撤离大都,能为了一个名存实亡的汉人妻子不惜反咬鬼门,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没必要血拼的时候大义灭亲呢。”
二爷收起惑人的微笑,眼睑浮起幽云,暗悬杀机。
薛敬上前半步,一把攥住他不断锁死的拳,帮他将手指一根根掰开,“你的目标哪里是那四十万不入眼的萧家军,分明就是那座伦州城。说不准哪天睡前一碗药灌下去,我再一醒来,你就跑了……这种事你从前没少干。那我届时要到哪寻你呢?就只能把自己也送进去了。”
“你敢。”
薛敬一把攥紧他的后腰,将他提到眼前,“你试试看我敢不敢。”
言毕薛敬蓦地一松,往后退了半步。他身后似笼着一层逼人妥协的黑雾,二爷片刻被他周身孤注一掷的杀气震了一下,生吞一口恶气,怒水也跟着沸腾起来。
雷火交锋,未见硝烟,却快将整个前厅烧着了。以至于小敏跑进来的时候被两人间的气氛吓得差点跪下,嘴巴都不利索了。
二爷看了小敏一眼,怒焰稍减,缓声问,“怎么了?”
小敏忙答,“瓷、瓷丰斋的张老板亲自送来一车瓷器,说是给府中添些摆设,为了报答您在乱战时帮他们保下了祖产。”
二爷知道此番拒绝不了,于是笑了笑,“那就让张老板运进来吧,人家一番好意,拒了也是驳人面子。从库房挑些等价的补药带给他,他说家里娘子常年卧病,权当我的一点心意。”
“好!”小敏唯恐跑得慢些被杀气波及,一溜烟就没影了。
两人间熄默片刻,薛敬忽然笑了笑,“不过我又想,与其留你一人在云州没人看没人管,更要无法无天,倒不如拴在我身边,有我无时无刻地盯着你。大不了不喝你递的水,不吃你送的药,忍着连亲都不亲你一下,看你还怎么甩开我。”
二爷猛地震开他的手臂,瞧着这人嚣张至极的冷笑,怒火更甚。片刻后,他什么都没再说,快步离开了前厅。
徒留薛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盯着二爷离开的背影,眸中似沸水在烧。
好在二爷这人,向来极懂克制心绪,即便前脚刚发雷霆之怒,后脚暖风一吹,他照样能将飘燃的怒火好端端藏起,对旁人笑脸相迎。于是聊表谢意地送走了张岩,瞧着小敏将一车瓷器送进府门,又陪着阿灵吃了一顿晌午饭,便亲自前往总督府,将这些日子积压的战务亲自过问了一遍。
这日黄昏,陈寿平最后一封战信送至,信上说镇北军已整装待发,预计七日后压兵富河。云州方面一收到此信,终于正式确定了开拔寒鹰山的时间——
两日后。
秦潮作为镇守云州的守将,已将整个城防军训练完备,云州四城门均有重兵防守,城内严管不怠,继续维持最严宵禁;烛山十万军分布狼平、盲庄等地,作为南北关隘最严酷的兵备防守,刚好阻隔了西北流匪趁乱肆虐;而祝龙也已挑拣了数百死士,改扮成入鹘兜售茶叶的商贾,次日清晨就要启程北上。
所有人忙得脚不沾地,只有鹿山瞧着来往奔波的人流,茫茫然无事可做。
月上梢头时,二爷终于将最后一批辎重兵的战务安排妥当,刚迈出总督府的门槛,鹿山就从石狮子后面鬼影似的闪了出来。
“咝……”二爷没留神被他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我这心可禁不住吓。”
鹿山面无表情地瞧着他,气闷地问,“连祝龙都有任务,我呢?”
二爷背着手往帅府方向走,一边走一边笑他,“怎么还有人抢着去打仗的?我好酒好肉地养着你,不好吗?”
“不好。”鹿山紧跟上去,忿忿道,“你说过云州府不养闲人,哪有他们都去打仗,留我一个人看家的道理?那不成看门狗了。”
二爷好笑地瞧了他一眼,“你真这么想去打仗?”
鹿山微微低头,“反正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那样我会以为……会以为……”
“以为什么?”
鹿山摇了摇头,“没什么。”
二爷清楚他要说什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连祝龙惹出那么大的祸我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为寻母亲捅个贼窝,又不是什么大事。”
鹿山眨了眨眼,“那你还……”
二爷脚步微缓,“我留下你是想你帮我查另一件事,但是眼下线索不全,我一时也没想到解法。”
鹿山停下来,见他走了挺远后,声音忽然放大,“只要你一句话,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赴汤蹈火……”
二爷转过身,“哪有托付人办事,就要人性命的,那和杀人凶手有什么区别?没有哪位将士上阵杀敌,是为死而战的……这话好像还是……”
“这不是我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