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角的灯笼下原来一直站着一个黑影,二爷听声辨人,怒冲心口,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鹿山瞧见薛敬,慢吞吞地跟上去,破天荒地开起他玩笑,“又打架了?这次不会没打过吧。”
“滚。”
这一整天薛敬舌尖发苦,嚼什么都不咸不淡,不成想吵架竟吵出了肝肠寸断的滋味。靳王殿下恼归恼,却没什么出息,没抻上半天就受不了了。脸皮这玩意也就装模作势的时候值几分钱,在二爷面前向来半点用没有。于是他索性将脸皮一撕,亲自等在那人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人若没功夫搭理他,他就厚着脸皮跟鹿山没话找话。
这一路从北境战局聊到地域民生,再从园艺花鸟谈到瓷丰斋送来的几个汝瓷瓶上,薛敬人虽朝着鹿山,话音却全抛在前头那人的脚后跟上。
“小鹿,你懂画吗?”靳王殿下也不嫌自己啰嗦,跟鹿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不懂。”鹿山无语望天,只能耐着性子陪他装腔作势地哄人。
“我也不懂,但我今天瞧了几张画,总觉似曾相识。”
“什么画?”
“汝瓷上的画。”薛敬盯着二爷的背影,眼角一眯,故意放缓了语速,“其笔法、力道与绘制屏风之人如出一辙。”
二爷脚步一顿,蓦地回身,“你说什么?”
知道他这人只要遇见正事,旁的“私怨”顷刻间就能一笔勾销,索性薛敬捡着他递来的话头,紧跟上去,“是这样,今日我在那张老板送来的汝瓷上,依稀看见了方怀远的笔法。”
二爷大惊,“东西呢?!”
“在府里。”
这么大的事这人竟还能一路东拉西扯谈笑风生拿着令箭当鸡毛?!
“……”鹿山也懵了,同觉这位靳王殿下动辄虎口里拔牙,多少有点不识趣。
二爷当即一把推开他,怒喝,“那你啰嗦半天没用的!让开!”
“你等等!”薛敬执意拦下他的步子,这才朝鹿山递了个眼色,“你去路口迎迎瓷丰斋的马车。”
鹿山点了一下头,立刻往巷子口跑去。
“你怎么话都不听完就骂我。”
此刻,两人已经回到府中。二爷没管他,大步往卧房走,薛敬坠着他的步子,一路小跑着解释,“今日你走之后,我将这些汝瓷摆回房中,却发现其中一个瓶绘的竹林与闲梅研雪图笔法相似,起初还以为自己看岔了,又瞧了几个才发现,张岩送来的这批汝瓷中,如此绘法的瓷瓶一共有两个。”
眼前,六只汝瓷置于桌上,薛敬已将那两只可疑的瓷瓶挑出,就摆在最显眼的位子。二爷小心翼翼地取过瓷瓶,仔细端详汝瓷上的山水——绘者笔力浑厚,恣意洒脱,运笔时习惯性的留白与闲梅研雪图的绘法如出一辙。
“这的确是方老师的画……”二爷深吸一口气,显然还未从惊愕中醒过神,“应该不止这两个。张岩这回送来的瓷胎都是瓷丰斋的传世之宝。我记得云州破城之前,我在瓷丰斋避难时,曾见过这些汝瓷,为防战火波及,我还特地嘱咐过张老板,让他将这些传世家当放进地窑储存。没想到……”
“便是你这一句话,保下了这些汝瓷。”薛敬轻声说,“我原想着等彻底确定了再告诉你,于是黄昏时,先遣了小敏往瓷丰斋询问。免得稍有纰漏,让你看着竹篮打水,也是徒添遗憾。”
二爷转头看向他,“这事不能声张,方怀远留图一定是背着瓷丰斋的人做的。你拿什么理由让人家把剩下的瓶子都送过来?”
“拿钱啊。”薛敬凑到他眼前笑了笑,“没经二爷允许,动了你库房的银子。我想既然编不出理由夺人所爱,索性将瓷丰斋地窑中的这批汝瓷全都买回来——统共三十六件镇店之宝,现在应该已经快到帅府门口了。”
二爷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方才这人一路东拉西扯就是不说正题,原是已将事都办妥了,等瓷丰斋马车的同时,在回府的必经之路上明目张胆地消遣自己。
二爷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殿下如今做事真是愈发周到了。”
“周到吗?”薛敬无视了他耐人寻味的微笑,“我今天犯浑说的话把你惹毛了,事后悔的肠子都清了,二爷看在我戴罪立功的份上,要不就再容我一次?”
“‘戴罪’的确是‘戴罪’,‘立功’么……那就要看瓷胎够不够数了。”
说话间,鹿山和小敏带着几个士兵,将三十六件瓷胎搬进了后院,十几盏油灯燃起,将整个院子照得极亮。
小敏上前,“六爷,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张老板,他说这批瓷胎都是私藏,原本是不卖的,但是二爷对他们有恩,当年烈家大少爷又是店里的常客,所以只要帅府说要,这些瓷胎理当双手奉上。”
二爷应了一声,走过去一一细看这些汝瓷。最终从中挑出了两个瓷瓶,和先前薛敬挑出的那两只摆在一起,分别画的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图。
“没看出有什么异样。”薛敬皱起眉。
二爷看了一阵,伸手将二、三位对调,再次看向瓶身的四幅画,忽然灵光一闪,“我知道了!”
薛敬跟着神思紧绷,“是什么?!”
二爷退后半步,转头看向鹿山,“孟春兄,说不准你还真得去趟西北。”
鹿山一听自己的任务来了,后背都直起来,“行!去西北查什么?”
二爷这才指向四个瓷瓶,“你们看,和图没关系,和落款诗有关。”
薛敬连忙看向四幅图的落款,原来每一幅画都有针对此画的一句诗,分别是——
——“溪雪咏梅香”
——“悲雨催兰枝”
——“槁竹齐风刃”
——“繁蕊见重阳”
二爷点着这四句落款的首字,一字一顿道,“西,北,高,凡。”
几人僵在原地,薛敬难以置信地说,“西北高凡,高凡难道就是……”
“还记得咱们在卷宗库里怎么也找不到的上册名录吗?”
薛敬立刻想起来,“所以那个‘上册’中实则就记着‘高凡’的名字。”
二爷隐隐觉得逼临真相,声音微有些哑,“我猜……方怀远应该见过那本上册名录,但是名册扎眼,不宜留在身边。于是他将‘高凡’的名字隐在瓷绘的落款中,无论谁拿走其中一只瓷瓶都不会轻易发现端倪。我猜……他是想提醒后来查案的人——若查到姚疆,必查高凡。”
薛敬蓦地看向他,心底打鼓一般乱跳,“可是高凡不是已经死了吗?我记得坊间流传,高凡作为西北一支义军的首领,为援战太原,拼死拖住了五王的主力军,给宣南王争取了七天战时,这才使宣南王有机会直捣太原,最终铲灭了五王。但是高凡不幸在混战中被敌军斩落马下,尸骨无收。”
二爷眼神一凛,“既然‘尸骨无收’,便不一定真死了。鹿山,即刻启程西北,彻查高凡。”
“是!”
云州城夜色迷离,雾气弥漫,画着深浅不一的弧。
兄长的盔甲再次被悉心清理,直到深夜,二爷才将最后一片鳞甲清理完成。
薛敬走过去,从身后抽|出一根腰带,缠在二爷松松垮垮的腰间,见他要挣,忙勒紧手臂,“别动,我新做的,试试看。”
二爷低头瞧了一眼,伸手摸着他新制的牛皮腰带和那枚籽玉鹤钩,茫茫然一叹,“你怎么还有这手艺?”
“以前在九则峰,你的衣服破了,不也是我缝么?”
“胡说,明明是流星。”
“我缝过,只不过手艺不精,把两只袖子缝一起了,才交给流星的。”薛敬大言不惭地笑了笑,竟还觉得挺自豪。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好。”
“……”薛敬一愣,答应得这么爽快?
二爷在他怀里转了个身,笑着看他,“你都说了,这次出征,我给的水不喝,我送的药不吃,连……那我还能跑了不成?”
薛敬眯着眼瞧他,总觉事出反常必有妖,“你……不会憋了别的招等我吧?”
二爷推开他,将盔甲放回案上,“我答应你,这一战我的所有计划都摆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还不行么?”
“当真?”
“千真万确。”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薛敬故作防备,试探地问。
“接下来……”二爷转头瞧了瞧窗外的永夜,眼中似闪过一丝困惑,“只等伦州方面的一封鹰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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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
瓷丰斋的老瓷胎,459章
“高凡”此人第一次提及: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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