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戏子的地位是处在最底层的,跟今天的那些大明星“挥手一呼,应者云集”的社会地位无法相比。
但实际上,戏子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其实是很微妙的。
你鄙视他们,却不能不为他们所吸引。这是一种精神的寄托。
那些戏文里藏着普通人内心隐秘的追寻。
就好像我的奶奶翠萍,自从日日听戏之后,大约觉得自青春年少以来不曾释放的情感都被释放出来了。她沉迷了进去,爱上了那个唱戏的男人。
那个男人,年轻而又多情,那时也是陷入了热恋不可自拔的吧。
不然,他怎么会在那个时候带着翠萍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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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翠萍那个时候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而且她的肚子里还怀着一个,那是我爷爷高南梁的第三个孩子。
跟着那男人走的时候,翠萍把大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留了下来,带着嗷嗷待哺的大女儿和肚子里那一个,义无反顾地跟着那男人上了路。
那个时候的农村,封闭、封建、保守,二人这种行为,是多么的大胆和离经叛道!
任何世俗压力,都已经无法阻挡他们之间的爱了!
对翠萍而言,她遗弃丈夫和儿子、遗弃爹娘兄弟,她会被所有人看不起,在中国的古代,这是要被沉塘、浸猪笼的行为,私奔者付出的代价,也许远比豪言壮语中说的更为惨烈。
尽管翠萍的一生中并未遭受任何惩罚,但她这一方的亲人们已经从心理上当她不存在了,除了她老实巴交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
而作为带她走的那个男人,会在一个女人处于这种状态下还把她带走,带到他曾经生活的家园中去,还要养活不属于自己的血脉的两个孩子,沸腾的荷尔蒙促使他将来的生活中将面临巨大的内外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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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翠萍和那位唱戏的男人私奔了,去了一个村里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那个戏团本来就是走南闯北的,谁也不知道谁来自何方。
据说,那天我爷爷高南梁还做好了晚饭等翠萍回去吃,桌上有翠萍喜欢吃的菜。
我想那个时候高南梁估计都要疯了,自己的老婆和女儿一起不见了。
翠萍的家人也应该是出去寻找过的。
但是,那个时候无州的农村都比较闭塞,道路不通畅。马陈村是一个很小的村子,出村的唯一一条马路还是父亲成年之后建成的,是石子和泥巴铺的一条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
那个时候也没有车,最早的车是一辆拖拉机,是那个时候最高级的交通工具,开车的司机就是成年后的父亲。
当然,那个时候也没有电话,无法与外界联络。
所以一旦出了村子,私奔的二人便如两滴水投入了一大片森林,不知道钻入哪块土壤中了。
许多年之后我见到了那位干爷爷,那位传说中的唱戏的男人。这才知道其实他们后来生活的地方,离马陈村并不是特别远,甚至连无州县境都没出。
按照农村的行政区划,村子的上面还有乡镇,而翠萍和那位干爷爷,就生活在和我们口镇相邻的一个乡镇——苗山镇。
那里已经是丘陵山区了,进村的道路更为崎岖。漫山遍野种植着桑树,还有大片大片的荷塘。
那是一个以养蚕和莲藕种植为主业的小村子,和马陈村同样小而闭塞。
若是在今天,从马陈村到那里,坐着小汽车沿着国道赶去,也就是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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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曾经在他的散文集里说:私奔是一种人类的高度文化自觉和精神反弹。
正是这种高度文化自觉和精神反弹,让高南梁这个不甚有出息的普通农民颓废了一辈子。所以我以为,在我们当时农村文化的发展状态下,这种高度文化自觉和精神反弹,还是缺少了一点普遍性的土壤。
我也曾看过《廊桥遗梦》,里面对婚外情的探讨和对成年人心理情感的描述细致入微。
女主角最终选择了留守家庭,选择了“给相逢以情爱,给情爱以欲望,给欲望以高峰,给高峰以诗意,给离别以惆怅,给远方以思念,给丈夫以温情,给孩子以母爱,给死亡以诚挚的追悼,给往事以隆重的回忆,给先人的爱以衷心的理解”。
好吧,我在这里甩出了大段的引用文字,只不过想要说明,这种保守而谨慎而充满母性的选择方式,才能够满足我们常规的道德传统。
是的,翠萍是个农村妇女,虽然认得几个字,却必定是没有看到过那本《廊桥遗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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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之后我见到了那位干爷爷,那个传说中的唱戏的男人。
当年的干爷爷应该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吧,最不济也应该面容清秀五官精致,看起来衣冠楚楚的样子。
但我所见到的那个男人,已经在时光中褪去了曾经的风流本色,与一个普通的农民无异。
当幼时的我站在那位因掉发而光头锃亮、肤色黯淡黝黑、一脸横七竖八的褶子的老头面前时,我一点也没觉得这是个曾经多么有男性魅力的人。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就是这个老头,让我的父亲从小失去了童年的快乐,让我和弟弟没有享受过来自奶奶的宠爱。
他拖着一件超有时代感的深蓝色大袄子,那个年代的男人们都是这副打扮,要不就是一件军大衣,要不就是一件这样的蓝色大袄子,那袄子上面还泛着经年的油光;他的手上也托着水烟筒,手指的皮肤因为常年接触烟叶而变成了锗黑色,指甲又尖又黄。
我记不得他的面容,但他说话的方式让今天的我感觉,当年的他应该是一个话很多而且跳脱活泼的人。
好吧,毕竟还小,幼时的我其实也根本想不到这一层面上去,其实是母亲的一声嘀咕,让我奇怪地记得很牢。她说:
“原来就是这么个夸夸其谈一无是处的男人……”
话语里带着明显的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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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多年之后重新站在自己的大儿子面前的翠萍,居然也并没有多少伤感的泪水,她显得泰然自若。
曾经的那个爱俏的年轻女人,也在生活的磋磨中变成了一个双颊无肉、干瘪瘦小的老太太,一把灰白的短发有些乱糟糟地别在脑后,但原谅我还是记不起她的五官面容。
翠萍在跟了干爷爷之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搭上她带过去的大女儿和腹中的二儿子,她共有两个女儿四个儿子,这已经够一个女人折腾的了。
而且干爷爷早年是唱戏的,属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事稼樯不操家务的类型,家里的活计大都落在了翠萍身上。她殚心竭虑地为那个家操劳,在操劳中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翠萍她应该是心甘情愿服侍这个男人的吧。
不然,也不会在多年之后跟父亲认亲了,对自己曾经遗弃的骨肉,却并没有多少失而复得的欣喜之情。
她泰然自若地与遗弃多年的儿子相认,正是因为这一份泰然自若,让我的母亲在若干年后仍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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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作为当事人的我父亲,他好像心无一丝芥蒂。
他能找到自己的妈妈,已经觉得很开心了。
父亲是个心思简单的人。正因为这一份简单,支撑着他走过了孤孤单单的童年和少年。
小时候父亲闲来无事跟我们开玩笑,偶尔会说起他小时候的事。那些听起来轻松随意的片段合在一起,能够让人推断出他过的是怎么样的一个童年。
翠萍跟人跑了,高南梁从此一蹶不振,常年沉醉在酒水中,私生活也十分的放纵,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
他失去了老婆,却也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生活还不能很好自理的孩子。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子,从此开始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刚开始不会做饭,只能在村子里东家蹭蹭西家蹭蹭,有时候没有蹭到饭,只能挂着泪水坐在漆黑一片空无一人的老屋子外头等候高南梁回来。
实在饿极了,就爬到村里磨坊的大石磨上,用竹签子搜刮嵌在石缝里的米粉或者豆粉,刮下来的粉末捏成一小团子拿回家,把家里的老油灯点亮,用油灯把小粉团子烤热了权且充饥。
若是高南梁回来了,那必是醉成一团被人抬回来的。
父亲要将高南梁吐得一塌糊涂的军大衣洗刷干净。前面说过,那个时候的农村男人冬天都喜欢穿那种又厚又长又重的军大衣。五六岁的男孩子肯定是拧不动那样湿重的大衣的,只好搬个大木桩子将衣服的一头压住,抓住另一头拧。
在我五六岁大的年龄,我也在大雪天见过醉死过去的高南梁,被几个男人抬着回家的场景。
也就是说,高南梁的这种颓丧状态不是仅仅维持了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而是二三十年如一日。
二三十年日复一日,双亲健在却又不曾享受过家庭之福,幸好我父亲这个人对苦难的生活有极强的免疫力,他就这样成长起来,而且毫无埋怨和不满,无论是对高南梁还是对翠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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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奶奶翠萍虽然不曾将我父亲带大,但她的文艺细胞却是确确实实遗传给了父亲。父亲弹二胡、学书法、画农民画,进入青少年的父亲把他孤独的生活过得有声有色。
在父亲说到这些往事的时候,他的口气是轻松的,嘴角还挂着笑,好像那是一场有趣的电影场景,甚至有时候还带着些得意洋洋的神情。那表情似乎就是在告诉我们:
看,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有趣吧!
这个时候母亲总是会白他一眼,骂他,不要以为人人都会有你这样的童年,你能这么长大并不是一件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
这个时候的父亲,总是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呵呵一笑,又安慰自己,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现在也挺好的。
母亲曾经问过父亲,即便是母子相认了,翠萍仍然将父亲摆在一个可有可无的地位,那又何必这么执着地去相认?
父亲说,即便如此,他仍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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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阵子郑钧那首《私奔》又被人重新翻唱,很是火了一阵子,歌词如下:
把青春献给身后那座辉煌的都市,
为了这个美梦,我们付出着代价。
把爱情留给我身边最真心的姑娘,
你陪我歌唱,你陪我流浪,
陪我两败俱伤……
一直到现在才突然明白,
我梦寐以求的,是真爱和自由。
想带上你私奔,奔向最遥远城镇。
想带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
在熟悉的异乡,我将自己一年年流放。
穿过鲜花,走过荆棘,
只为自由之地。
在欲望的城市,你就是我最后的信仰。
洁白如一道喜乐的光芒,将我心照亮。
不要再悲伤,我看到了希望。
你是否还有勇气,随着我离去。
想带上你私奔,奔向最遥远城镇。
想带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
……………………
当歌者用嘶吼的声音,唱出“私奔”二字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我的奶奶翠萍,想起来了她的这个私奔的故事。
我不知道翠萍后来的人生,是否已经成了最幸福的人生,或者是因为她的沉默和泰然自若掩盖了所有的情绪,或者是因为我那时候太小,还看不出大人们的太多情绪。
我只知道这个出生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女人,在感情的抉择上,选择了血性和爱情,而不是最初的责任。
作为后辈,我无法给予过多的评说。我只能长叹一声:人生如梦,往事已矣!
唉!我本来只想把这个人物称作“翠萍”,可最终还是忍不住多次称呼她为“奶奶”了。虽然,我一直耿耿于怀,她真的不配让我叫一声“奶奶”。喜欢伏渊潜龙请大家收藏:(www.zeyuxuan.cc)伏渊潜龙泽雨轩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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