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正浓,醇王府西花园内的涟漪殿里却仍亮如白昼。给载潋看病的大夫才走,暖阁里便陷入一片寂然的沉默,载潋一个人靠在西暖阁的床榻上,愣愣望着远处窗外一片月明星稀,不闻声响丝毫。
她只感觉在床头坐得肩膀发酸,便想自己支撑着向里挪一挪身子,却不想刚刚抬起自己的右腿,就感觉右脚踝上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
载潋被疼得喊出了声,只感觉眼里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涌,她趴在床上擦了擦自己眼角溢出的眼泪,而后便抽泣着坐起身来,放弃了想要向里挪一挪的冲动。
载潋揉着自己酸痛的肩头,听得暖阁外传来瑛隐浣洗细布传来的阵阵水声,片刻后便瞧见瑛隐捧着换洗完的细布走进暖阁来,见了自己便问道,“格格!您是不是又乱动了?大夫都说了,您今儿晚上不能乱动!要是消不了肿,您哪儿都去不了!”
说罢后,瑛隐便气鼓鼓地走过来将敷在载潋脚踝上的细布换了下来,换成了自己刚刚换洗好的这块,不放心地又嘱咐道,“格格您可别动了啊!”
载潋见瑛隐转身就要走,忙拉住她的衣袖问道,“诶瑛隐!我问你……”载潋诺诺地不敢将话一次性说完,缓了缓语气才问出重点来,道,“阿玛,还在生气吗?”
瑛隐回头瞧了瞧心受了伤还不安心的载潋,心里不落忍起来,她走到载潋身边去安慰道,“格格啊,您就好好歇着,王爷和福晋都嘱咐奴才了,要好好照顾您呐,王爷见您脚都肿成这样了,肯定都不生气了。”
载潋落寞地点了点头,她想到今日自己犯下的过错,连累了自己三个哥哥一起罚跪受罚,心里就格外不是滋味,她卷了卷自己手里攥着的被角,而后只对瑛隐道了一句,“好,你去吧。”
瑛隐才出了暖阁,载潋就听到门外有人压低了声音问道,“潋儿,潋儿?你睡了吗?”
载潋仔细一听是载涛的声音,忽来了精神,激动间她又想自己跑下床去开门,却猛地想起来自己不该乱动,便扬高了声音对门外喊道,“哥哥进来吧!”
载涛悄悄地推开了载潋暖阁的门,而后又悄无声息地合了门,暖阁内只燃着一盏烛灯,昏黄的光线下,载潋的样子更显得憔悴,载涛看见往日里最活泼爱笑的载潋成了这副模样,心里顿时翻腾起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心疼。
可载涛脸上却不能露出丝毫来,他只怕载潋见了会更伤心,便笑呵呵地走进来问道,“妹妹好点了吗?”
载潋被阿玛骂了一天,又被罚跪了两个时辰,此时看见载涛私下里来探望自己,感觉终于见到了亲人,心里的委屈也瞬时更浓烈了起来,她才看见载涛,便忍不住哭出了声,“哥哥…都是我不好,惹了阿玛生气,还连累了哥哥们!”
“不怕不怕!”载涛一听载潋哭了,忙加紧了两步走到载潋身边,将她的头环进自己怀里,笑道,“咱们兄妹四个罚跪都在一块儿,多热闹呀!别哭了啊,哥哥们没人怪你。”
“哥哥……”载潋听了载涛的话却哭得更凶起来,她将头紧紧埋在载涛的怀里,伸出手来抱紧了载涛的腰,闷了许久后才说出一句话来,“我知道是我太任性了,可我…就是忍不住想要去见皇上……”
“潋儿,”此时载涛语气里所有笑意都消失了,他直直望进载潋溢满了泪水的双眼,忽心平气和道了一句,“我来是有话要对你说。”载涛已下定了决心,无论自己要说的这些话于载潋而言有多么残忍,他也要在今夜说明。
载涛坐在了载潋的床边,他听得窗外微风拂窗传来的声音,清了清喉咙道,“潋儿,哥哥们没人责怪你,但你要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以后才不会再犯。”
载潋揉了揉自己酸涩的眼眶,继续听载涛说道,“潋儿,你知道你我为什么会从小被互换了家庭吗?”
这个问题载潋从来没有想过,更不可能知道其中原因,可载涛却极为细致地思考过其中的缘由,他今日对载潋说起,只为不让她越陷越深。
载潋摇了摇头,望着眼前昏黄烛光下轮廓模糊的载涛,轻声道了一句,“哥哥,我不知道。”
载涛便轻笑了声继续道,“潋儿,太后懿旨命你我互换家庭,只因为我是阿玛的儿子,是皇上的弟弟。她绝不愿意我和自己的家人生活在一起,牢牢记得皇上是我的哥哥,形成强烈的亲情观,长大后一心一意忠于自己的哥哥,支持皇上而威胁太后。”
载涛说至此处眼眶也微微泛红,他顿了顿口中的话,继续道,“天下又有谁敢违抗太后?就算是阿玛,也不敢在太后面前有半分僭越,阿玛这么做是因为他明白太后的心思,他想保护自己的家人,更怕让皇上从中为难……”
载潋听得心底发颤,她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些话,原来自己来到醇王府,只是太后在政治棋盘上的一步奇招而已,原来自己不过是个工具,用来分散醇王府亲生儿子的工具而已。
“今儿阿玛之所以会这么生气,只因为他太懂得太后的心思,他知道你现在做的,都是太后不能容忍的,就算现在太后一时没有表明态度,也不代表她心里没有。阿玛看着自己的女儿一步步走到错路上,怎么可能不着急呢?”载涛紧紧按住载潋的肩头,字字清晰地说给她听,
“你如今是醇王府的女儿,本已是太后忌惮之人,你又如何能不知收敛地去亲近皇上呢?将来受害的不仅是你自己,你更会连累了皇上啊……”
载潋只感觉一把锋利的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心口,她害怕得说不出话来,她最怕对不起皇上,更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会连累了皇上。
载潋像一张未经浸染的白纸,她只是真实地展现着自己的情绪,渴望着见到自己悄悄喜欢的人而已,怎会知道这样做就会连累了他呢?
她那一颗干净得不染世事的心又怎么能懂太后复杂的心事?
“自皇上登基后,阿玛便辞去一切官职,远离朝堂,他如此做不仅为明哲保身,更为了皇上不受太后猜疑责难。”载涛也不顾载潋此时的心情了,继续对此时已是万般怅然的载潋说道,
“当年皇上登基后,阿玛便上疏太后,言明自己绝不会以皇帝生父身份自居,恳请太后万勿赐封尊号或以特殊身份相待,更恳求太后千秋万载勿再更张!阿玛如此做,都是为了皇上啊!…潋儿,你不希望皇上好吗?”
载潋此时才恍然想到太后曾说过的一句话,太后夸奖阿玛的孩子们教得好,阿玛便惊惧万状地下跪,解释自己的清白,只怕会被太后误解了一分一毫。
原来阿玛这许多年来活得这样谨小慎微全是为了皇上,全是为了自己相见不能认的亲生儿子,原来自己傻乎乎地去接近皇上是在于阿玛相背而行,原来她尴尬的身份有朝一日就会为皇上惹来了麻烦。
载潋只感觉此时喘不过气来,她生活中最期盼的事不过是能够见到皇上而已,在此时竟变得如此奢侈,她不知自己这样尴尬的身份,还有什么权力继续爱慕皇上,哪怕只是悄悄的,哪怕她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
“我…我希望皇上好…”载潋木然地望着载涛身后桌上的那一盏烛灯,她怔怔地回答着载涛的话,强忍住自己心底里犹如刀割般的疼痛,也忍住了梗在喉咙里的悲伤,“我希望皇上好,我真的希望皇上好。”
载涛望着载潋欣慰地点头,他轻声笑道,“妹妹如此想就对了,自今日起,离开皇上,才是真的为皇上好。”
载潋忽感觉脚踝再也不疼了,因为再剧烈的疼痛也比不过此时她心头的痛,她此时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不仅不该喜欢上皇上,更没有权力喜欢他。
在载潋心里,那个领着自己在太平湖畔吃糖葫芦又陪着自己在湖边奔跑的少年,从来不是皇上,更从来不是自己的哥哥,可那个人从此后只能留在回忆里,任由他变得一天比一天模糊罢了。
“答应我好吗?”载涛见载潋许久不作声,便恳切地问她,希望得到她的回应。
载潋此时才被载涛唤醒过来,她为了不让载涛和阿玛再担心下去,便忍住了心底极度的痛,而后笑道,“好!潋儿都明白了!以后一定不会再任性胡来了!还请阿玛和哥哥们放心。”
载涛欣慰地点头,他抚了抚载潋的头发,便站起身来对载潋笑道,“好,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你脚上的伤还没好,这几日就别出府了。”
载涛走后,暖阁里又陷入一片沉寂,静得连窗外树叶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见,载潋望着载涛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内,脸上的笑意也终于一点一点崩溃。
载潋听到窗外传来细雨敲窗的声音,却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凑到窗边去闻春雨的味道了,她感觉心底的疼痛一阵一阵翻腾着,仿佛就要将自己吞没在这寂静无声的深夜里。
载潋将头埋在自己的枕头里,只怕自己哭的声音会惊动了别人。
夜仍漫长而寒冷,窗外的雨仍在下着,没有人会在意载潋的心事,更没有人会懂得她那份隐忍的爱终于变成爱而不得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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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前日夜里下了小雨,次日清晨的天气格外晴朗,碧透的空中只有几朵薄云,澄澈无比的阳光将温暖的光投向人间,可那日宫中的风仍旧清冷,微风卷着雨夜留下的湿意吹过讳莫如深的宫墙,在低洼处的水面上留下一片澜漪的痕迹。
载湉此时于养心殿内阅览奏折,窗外的阳光投射进来正落在他的侧眸上,而他却全神贯注从不分神,目光只停留在案上的奏折之上。
近月来他为筹措修缮颐和园工程款项之事伤神,只怕再为百姓增添负荷。他今日终得见奏折上奏明颐和园款项已筹措齐全,工程进度也已进入正轨,他才得以稍稍放下心中的重担。
载湉放下手中的朱笔,略伸了伸腰身,便站起身来望着养心殿外一片晴朗的阳光,他转头将目光落在身边的茶案上,忽看见一只熟悉的暖炉。
回忆恍惚间,他忽想起载潋原先捧着这只手炉塞进自己的怀里的情景,他垂眸低声笑了笑,便拾起那只手炉放在掌心里仔细抚摸,载湉想起几日前载沣急匆匆带走载潋的身影,不知何时何月载潋才会再进一次宫呢?
载湉也不知是从何时起,这个女孩儿在自己的世界里消失的时间久了,自己就会疯狂地想要去找,想要知道她的近况……
“万岁爷,珍嫔主子来了。”载湉此时望着那只手炉,正想到载潋原先住在养心殿时在一旁陪着自己批奏折的时光,从前的时光竟是那样岁月静好,自己坐在案后批折,她就在一旁研磨,可这些都回不去了。
载湉良久后才反应过王商的话来,他回头看了看躬身站在自己身后的王商,便道了一句,“让她进来吧。”
王商转身去后不久,珍嫔便捧着一幅画卷款款走进养心殿来,她今日来见皇上只梳着个两把头,稍稍缀了两支步摇在侧,身上穿了件湖绿色云纹的旗装,显得更灵气活泼。
“臣妾给皇上请安!恭请皇上圣安。”珍嫔笑意浓浓地行了蹲礼,手里仍旧捧着那卷画轴,载湉见珍嫔已经进来了,便抬头笑望着她道,“快起来吧。”
珍嫔听见载湉的声音,面上的笑意更浓起来,她每次听到载湉那清朗又动听的声音,感觉就像是阳光照进了自己的心里。珍嫔疾步走到载湉的身边,紧紧抱着怀中的画卷,笑问道,“皇上猜臣妾带了幅什么画?”
载湉猜不出来珍嫔又搞了什么新花样,便摇了摇头笑道,“朕猜不出来,珍儿直接告诉朕吧!”珍嫔呵呵地笑了两声,便缓缓展开了手中的画轴,载湉惊喜地望着珍嫔手中的画卷徐徐展开,竟是那日他只让珍嫔看了一眼的水墨画。
“皇上上次和臣妾说喜欢这幅画,还赏臣妾看了一眼,臣妾回去就回忆着画,画得不好,皇上别笑臣妾!”珍嫔羞红了脸,微微含着笑意对载湉说道。
载湉此时已被珍嫔绘画的天赋惊艳,他站起身来,走到珍嫔身后缓缓将珍嫔拥在了自己的怀里,他轻笑道,“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珍嫔此时只感觉脸颊发烫,她小心翼翼地依靠在载湉的怀中,回眸望向载湉深邃的眼眸,良久后才道,“皇上别急,臣妾身上的惊喜要皇上慢慢地发现啊……”
载湉此时又看见书案上那只手炉在阳光的映射下微微闪着光,便合起眼来,贴靠在珍嫔的身边低声道,“珍儿,朕终于能无所顾及地对一个人好了……”
珍嫔本沉浸在幸福与甜蜜之中,此时听到载湉说了一句“终于”,不禁奇怪,她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问道,“皇上,为什么是终于?”
载湉此时缓缓将珍嫔松开了,他垂着眼眸,望着珍嫔苦笑了一声,便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晴好无比的阳光,他觉得晃眼便微微合起了双眼,背对着珍嫔道,
“从前也有个人,让朕忍不住地想对她好,她笑起来的时候,朕也跟着她一起高兴,看她天真又傻乎乎的样子,朕真想一直对她好下去……可朕又不敢肆无忌惮地对她好,恐怕会伤害了自己的家人,还要躲在一个被禁锢的身份之下,就永远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对她好…”
珍嫔望着载湉的背影,此时心底里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是酸涩是难过都搅在一起混杂不清了,珍嫔努力猜想着载湉口中的人究竟是谁,却一时也没能想出来。
珍嫔向载湉凑近了两步,从身后将载湉紧紧拥在怀中,她紧紧贴靠在载湉的背上,低声道,“皇上,从今后有臣妾,臣妾绝不离开皇上,臣妾不会再让皇上难过……”
“珍哥儿……”载湉闻声便转过身来,他低着头望向在阳光之下正微笑望着自己的珍嫔,他展开自己的双臂将珍嫔拥进自己的怀中,他沉声道,“幸好有你来了,朕才真正明白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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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载湉为了和珍嫔并肩同行,去储秀宫给太后请安时都未乘轿,他们二人互相挽着手,迎着空中清朗无比的阳光一步步走过深长的长街。
在珍嫔的世界里,狭长的长街也宽阔起来,清冷的风也温暖起来,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最清朗的阳光,最温暖的微风和少年皇帝的最明媚笑容。
珍嫔入宫后最得皇上的宠爱,又是后妃三人中最年轻最活泼的一个,绘画书法的造诣都极出众,连太后都格外心疼自己这个最小的儿媳妇。
那日太后正召醇亲王奕譞进宫来说话儿,顺便问起颐和园工程的近况,载湉并不知醇亲王也在太后宫里,便兀自领着珍嫔来给太后请安。
储秀宫外通传的小太监远远瞧见是万岁爷和珍嫔挽着手徒步走来,不禁大吃了一惊,他才开口高声传了一声“万岁爷驾到——”,便瞧见李莲英从宫里头小跑着出来迎驾,李莲英见了皇上与珍嫔便下跪请安,载湉忙抬了抬手,道,“李谙达快起来,亲爸爸可在里头?”
李莲英躬着身引载湉与珍嫔进去,一路上边回话道,“回万岁爷的话,太后正在里头呢。”李莲英没有同载湉说明醇亲王也在,便为他们二人打了门帘起来,恭迎他们二人进去。
载湉此时才松开了珍嫔的手,珍嫔也颔首退了半步,走在皇上的身后,不敢再同他并肩而行。
载湉此时才瞧见太后坐在储秀宫西暖阁的落地垂花罩后头抚弄着案头上一盆水仙,太后手上一对金光闪闪的护甲在阳光下熠熠生着光,他加快了步子走进去跪下为太后请安道,“儿臣给亲爸爸请安,恭请亲爸爸万安。”
“皇上来了,快起来吧。”太后仍旧低头瞧着案上一盆水仙,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便请载湉过来坐在自己身侧另一头的榻上。
珍嫔在西暖阁外的落地垂花罩后站了许久,见皇上已为太后请过了安,才从垂花罩后款款走来,见了太后便微微笑着下跪请安,“奴才给皇额娘请安,恭请皇额娘万安。”
此时太后才瞧见珍嫔也跟着来了,便收回了正拨弄水仙花的手,转头对珍嫔道,“呦珍儿也来了,快过来坐吧。”太后吩咐李莲英给珍嫔摆了圆凳,珍嫔才落了座,太后便清了清喉咙道,“七爷也出来吧,是皇上来了,都是咱自家人。”
载湉此时只感觉心头一震,他转头看见自己的阿玛从东暖阁里头缓缓走过来,见到自己便恭恭敬敬地跪倒请安,“奴才参见皇上,恭请皇上圣躬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