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正午，天晴，天寒。
杜守心替梁靖切过脉后，没有说话，示意赤霞也去看一把。
赤霞三指放到梁靖脉上后，沉思片刻，却渐渐开始皱眉，请梁靖给出另一只手再探，眉心又紧了紧。
他拿开手指后，才回头看向杜守心。
杜守心正要说话，本在一旁托腮眨着眼盯着的珈儿见二人神色有异，也嚷着要上前给梁靖探脉。
杜守心一把拽开珈儿，没好气地斥道：“边儿去，让你把百子柜里头药材的特性背下来，背了整整半年，连菟丝子长什么样都认不出，还缠着看脉了。”
珈儿撅着嘴，满脸不服气地往旁边退开，还跺了两下脚。
赤霞这时又转过头看向梁靖，沉着气问：“殿下从南边回来，便一直没有复诊过，从脉相而观，殿下过去年间，是从未服药，又加上心绪不宁，燥火钻心，殿下，您这般年轻，讳疾忌医...”
“没什么，这位殿下的病，再喝多点酒就好了。”杜守心朝着赤霞摆了摆手，示意赤霞让开，在梁靖面前拂开裙摆坐下后，面无表情地凝着他。
梁靖略显尴尬地扫了站在后面的珈儿跟赤霞一眼，边将手收回，边低声说道：“前两天大年三十那晚，我自己一个人在府上冷冷清清的，就喝了点儿酒...”
“起码两埕，”杜守心一脸洗耳恭听之态看着梁靖，“而且是一口闷的，我有没有说错？”
梁靖蓦地想起那晚半醉不醒时在某人怀中发酒疯的情形，看着杜守心的眼神闪了闪。
“赤霞，她刚不一直嚷嚷着要去八珍堂吃圆子吗？带她去吧，”杜守心睨了梁靖许久，才白了他一眼，然后微微侧头往后沉声道，“回头把药捡好了再捎过来。”
珈儿一听便欢喜，拉着赤霞袖子就要往外走。
梁靖瞧了眼一旁默默站着的秋书，也低声说道：“今日元宵，你也跟着去吧。”
直到赤霞回头把门关好，杜守心才不耐烦地问：“说吧，找我来，有什么要问的。”
梁靖被她冷不防地戳穿自己心意，本还想着狡辩一番。
杜守心却先又说：“您要是真有这为自己身子着想的心思，就不会到这会儿才来找我了。”
所谓一物治一物。
梁靖只好咽了咽口水，才低声问：“周析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杜守心心里震了震。
二人对视了许久，杜守心从未见过梁靖眼神中这般焦切。
梁靖见杜守心一直只是看着自己，却没有说话。
“周析...他有点奇怪...一开始他说自己有病，我以为他只是顺着我的话说下去，”他攒了攒眉头，垂着眼帘，看着手腕上的红珠，缓缓说，
“可是后来...我也说不清楚...我发现他...有时很不可一世，有时又很不安...”
杜守心一直凝视着梁靖，这时她忽然冷声打断：“据我所知，周析这么多年下来，他是极擅长将自己的情绪藏起来，特别在外面。”
梁靖攥着手绳上那颗红珠的手忽然停下，苦涩笑了声，又看着杜守心双眼，疲惫说道：“一个人的眼神，骗不了人的。”
梁靖没有说，每一次在周析怀中，他都觉得，自己在另一个人身前。
梁靖又急着问：“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杜守心看着梁靖许久，心中长叹一声，才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们，没有人知道。我们只能说，是心病。”
梁靖意外，抬头看向杜守心，不解问：“什么意思？”
杜守心又问：“你对周析，到底了解多少？”
“瑔廊周氏遗孤...”梁靖眉心越皱越紧，心中渐起了些许不好预感，“在徐国被缅渠苏氏收养...”
“没了？”杜守心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失望，她无奈地又瞅了梁靖几眼，才问，“那你听过段名生这个人吗？”
“断半掌？”梁靖怔了怔，“这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本来确实是没有什么关系。
十二年前，高阳十四年。
那天夜里杜哑将那满手流着血的段名生从后门带进柒月斋时，杜守心还吓了一跳。
之后她在门外无意偷听，却只听到一句，杜哑说，我救了你一命，你要答应我，这辈子都要保护好一个人。
瑔廊的遗孤，周析，周贤卿。
杜守心记得，当时段名生冷笑一声，说，你差点丢了自己性命也要把我救下，就是为了这个孩子？
杜哑又说，只有江湖中人，才能保住庙堂的鬼。
一年前瑔廊周氏一夜灭门一事，在当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世人皆惊。
传言当中，一村八十七人，只有周氏宗主家小少爷周析侥幸逃出，后来被缅渠苏棹救下，一直收养在徐国。
杜守心只知道，杜哑当年楦遥一行再回来，整个人都变了，日日将自己困在书房，不再看症，甚至不再见人。
杜哑回来半年后，他又忽然南下，而今天夜里再回来，便是将这么一位在高阳七国之中让人闻风丧胆的断半掌带回来。
再之后没过多久，杜哑便再次消失了，杜守心也再没见过段名生。
这次杜哑离开，不出一个月，便传来杜哑在楦遥跳崖而亡的消息。
接着杜守心只能苍忙地接手了柒月斋。
那时的杜守心，不过十七。
大半年之后，杜守心忽然收到一封密信。
信上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道请柒月斋斋主立刻到徐国缅渠一趟。
她第一次见周析的时候，她才十八岁。
而那时的周析，也就十二三少年。
那时她师父杜哑去世不足一年，杜守心一身缟素，她是在一个三更黑夜，在奚山山脚一破烂茅草屋里见到周析。
她至死都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夜晚。
那夜她提着烛灯入屋时，便闻到一阵很奇异的幽香，她好像曾经在哪里闻过，却又一下子想不出所以然。
而她见到周析时，周析被绑着靠在屋里墙角，昏昏沉沉，连杜守心进屋，他也没有丝毫反应，一直垂着头，双眼半睁不开。
周析身上浅色单衣上都是血迹，但是身上却没有半点伤痕，他时不时咳两下，声音沙哑，嘴角伴着又流出血来。
段名生站在他面前，双手抱着那把被粗布包起的长刀在身前，头上戴着兜帽，垂着头凝视着周析，一言不发。
杜守心那时桃李未及，虽是做了大半年斋主，但看着如此情形，当下还是大吃一惊。
她颤抖着问段名生，杜哑不是让他一直保护周析，为什么会落得如此模样。
段名生那时半转过身面对着杜守心，沉声说，他就是在保护周析。
段名生说，如果不是这样绑住他，他早就死了。
杜守心那时没听懂段名生在说什么。
她也不想与这个人多废话，赶紧走到周析身边蹲下，本想着拿起他的手给他看看脉。
却没想才碰了他一下，周析却“嘶”地一声，皱了皱眉，手不自觉地缩了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