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下午杜守心离开之后，梁靖一直在房中坐着发呆。
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右手三指始终捻着左手手腕上那一颗红珠，脑海中不停回想着当年在江郊发生过的事情。
他这些年中做过许许多多事情，非要数出来，有好的，但大多数是坏的。
从小到大，每次他将那些世家子弟同龄纨绔打到满地找牙惊天动地时，那些孩子总会哭着嚷着骂着：“梁靖你这条疯狗！你会后悔的！”
那时候的梁靖总会再往那人头上再来一脚，然后破口大骂：
扯你娘的狗犊子，小爷我身上他娘就从来没有“后悔”两个字！
梁靖也的确没有。
按照他的说法，后悔这种既焦心又矫情的事儿，只有两种人爱干，一是弱者，二是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干的。
要有这个闲情逸致来后悔，还不如到庄子里来两把。
赢了袋袋平安，输了破财消灾。
横竖不亏。
可是每次梁靖从梦魇中惊醒，整个人瑟瑟发抖，浑身被冷汗沾湿时，他总会在想，当年在江郊的那个小哥哥，现在，在哪里，他，怎样了。
若真要说又什么让他后悔，这可能也是他这辈子唯一后悔的事情。
当年他在被那小哥哥救下之后，二人在江郊过了三天三夜。
那时的他一身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头两天几乎是动弹不得。
那小哥哥将他安置在半山一隐秘的山洞里，明明自己也是满身伤痕，却还是天刚亮便出去给他找吃的，一直到傍晚才回来。
然后晚上在山洞里起个火堆，将他抱在怀中，哄他入睡。
梁靖是从狗嘴中逃出命来的。
可是那小哥哥将他抱在怀中，小心翼翼给他清理伤口的时候，却缓缓地说，其实它们不想伤害你，只是觉得你会伤害它们的家人，才对你作出攻击。
那时候梁靖拽着那小哥哥破烂的袖子，奶声奶气地说，哥哥，你能不能带我走，我们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养一条狗，天天烤红薯。
那我们就会是这条狗的家人，它就会保护我们。
那就没人能伤害我们了。
当时那小哥哥笑了笑，从怀中找到一颗小红骨珠，又随意从身上衣物的线口出扯出几条细线，将珠子穿进去，最后绑在梁靖左手手腕上。
小哥哥说，好，这颗珠子，就是我对你的约定。
梁靖那晚一如既往在小哥哥怀中安然入睡，手一直攥着小哥哥的袖子。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梁靖先是被一阵从远处传来的吵杂声吵醒的，听到当中有人在喊什么“你到这边，你们到那边，怎的也得把人搜出来”。
他那时瞬间惊醒，他以为这些人就是一路追杀自己的那群人。
听到那些声音逐渐向着自己这边靠近，梁靖当时瞧着小哥哥还在熟睡，他心中又怕又急。
他知道如果这些人要伤害他，小哥哥一定会救他，但是这样下去俩人都得没命。
所以梁靖当时就静悄悄鬼鬼祟祟地溜了。
可是后来他还是被这些人发现。
只是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些人并不是追杀他那些人，相反的，这些人一见到他就跪下，管他叫殿下，还给他磕头。
可是梁靖那时候还是愣了很久，好久都回不过神来。
后来他也还没回过神，就被这些人送上马车，带回汝平。
梁靖后来后悔的，是自己当时没有坚持问那小哥哥的名字。
也不是没有问过，他们认识第一晚，梁靖在他怀中时，便问过，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梁靖早已昏昏沉沉，可是他还是记得，小哥哥脸色霎时沉了沉，许久后才勉强笑着对自己说，以后告诉你吧。
不过是一个名字，又如何。
小哥哥还问，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梁靖那时往小哥哥怀中又蹭了蹭，小手一直攥着他袖子，糯糯地说，母亲说，不要把名字告诉别人，我的名字，会害死别人的。
可是后来这些年间，每次梦魇醒来，梁靖都会想，那时如果自己把自己名字告诉他，他是不是也会把名字告诉自己。
直到那天夜里，梁靖半梦半醒中听到周析那句，“如果我不是姓周的”，再到今日听得杜守心这些话，他心中才忽然怅然。
他是姓周的。
瑔廊遗孤，周析，周贤卿。
他的名字，可以招来万世功名，也可以招来无妄之灾。
他虽然不清楚当中渊源，但是传闻之中便也能多少明白，当年瑔廊惨案，就是源于他们是姓周的。
梁靖坐在房中，不知不觉，一直想着过去的许许多多。
直到秋书欢欢喜喜地一蹦一跳走到门前，他才回过神来。
他那时整个人也蔫蔫的，随口说了句，就让你随他们去吃个圆子就高兴成这样儿，让别人看去还以为我长春府往日里连圆子也不能让你吃了。
秋书那时腼腆笑笑，又说：“哦，方才在八珍堂还瞧见春生小兄弟了，好像说他也买圆子回去给他家先生吃。”
梁靖听到春生还有他家先生的时候，怔了怔，又瞧着天色渐暗，本正要想着去一趟千秋府。
谁知十五这时又刚刚好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跟前，着急说：“殿...殿下...千秋府那位...出...出门了...”
梁靖皱了皱眉，便问：“去哪儿了？”
十五当时煞有介事地往后退了两步，才继续喘着气，说：“跟...跟...跟丢了...”
梁靖那时是看在今日正月十五元宵不宜见腥，才强忍着没下手，愤然拂袖，便往外走去。
十五还在后头紧张地喊：“殿下...您...您还禁着足呢...这...这不还有半个月嘛...您...”
秋书看着梁靖停下脚步，转身就要向着十五走来。
他顿时上前一手捂住十五的嘴，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殿下您放心，要是李二公子他们或者宫里头的人过来了，就说殿下您用药歇下了，等明日再来。”
梁靖那时狠狠地瞪了十五一眼，才继续往外走。
当他翻过侧墙刚要落在千秋府□□地上时，面前忽然冷不防地立着一个带着兜帽，身前抱着一把捆着布的刀的男人。
梁靖差点没一巴掌甩过去。
那人往后退了一步，才冷淡地说：“今日可以的话，多陪着他吧。”
那人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梁靖皱眉一脸疑惑地盯着这个人许久，才低声吼了句：“你...你就那...断半掌？”
那人转过身，一字一句地说：“没大没小。”
说完又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