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曾经无数次以稚子为牺牲品完成的法祭一样,符纹的走向大同小异,只是这一次石室中一隅的辉光终于放开来,在高崖与苍穹之间肆意流转,如毒木的树汁一般融合了至美的纯明与嗜血的残忍。
一切都寻常得很,平静的消逝好像是含笑的讽刺。帷帐之中华袍少年卧在血泊之中,许麟书被压着跪坐在旁,而站立着的挡住了所有烛光的人依然是垂垂老者。
洪若谷抬起手,伸手向前,好像追随着帷帐最顶上的日光,颤巍而沉重地迈上一步,随后好像是终于到达了终点一般,痴痴地定在了那里。
跪坐在地面的人唇边泄出一丝淡笑,许麟书垂着视线,无需去抬头看他,老者的身影照样映在余光里。
是释然,还是嘲笑?许麟书也不知道,再沉默,从自己的心绪中他竟能剖出几分酸楚与悲哀来。尽管他不愿将彼人与此身划为一类,然而他却隐约明白,被心魔与欲望折磨的老者亦是站在浩渺苍穹下的自己,同样渺小,同样无力,心中酸楚追根溯源来自“物伤其类”四字。
年轻的淡笑飘散在帷帐之中,洪若谷也笑,他放下手臂,放声大笑。整个人身上绷起的神经与肌肉都垂下来,好似一棵古松定在了帷帐中央。
“如果得解脱算是喜,”许麟书轻轻说,他声音因地面寒气入体而有些虚哑,“我该向仙主道贺。”
老者从胡须中飘出一声哼,缓缓侧过身低头看他。方才大笑之后,他神色中的癫狂反而消弭了,自从踏上这山崖,或是近一个月来,他从未比此时更加看起来神志清明。逼近的劫数与飘渺的希望悬在头顶,将人逼成发狂的困兽,而当败局已定,久久搅乱的心神反而归于平静,回归了久违的从前。
许麟书衣袍的下摆贴在地上,压出二三细细的褶皱。那衣料上的纹样是缂丝制成,华贵却不显鲜艳,在他身上更显得清幽无双。然而正是这样的东西落与尘土厮磨时,那种单薄与风骨更能映入人心。
洪若谷脸上没有怒气也没有悲伤,他目光缓缓从一种轻蔑变为嘲笑,“许真人,果然是我没有看错你。”
出人意料地,许麟书也回应似的笑出来,抬头凉凉的眸光与他直接对视,“仙主连一点讶异与愤怒都不想装了吗?”
“怪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洪若谷冷笑道,“没想到我半辈子将那么多小娃娃的命覆于掌下,落到最后,终于也是被个年轻娃娃诓了。”
“仙主扪心自问,当真是被我诓了吗?”许麟书说着,嘲笑地放轻了语气,“我何德何能啊……”
“连环计掳我到此,老谋深算如洪仙主,怎会凭三言两语便被我一个后辈给骗了呢,”许麟书道,“说起来,我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考的方向而已,让您走到现在这一步的是您自己。就如同我假意的归降从未骗过您的眼睛,我那点谋划又算什么呢,”
年轻的声音气息不足,说到此处不得不顿下几秒,然而抬眼却执着地依旧说下去,
“但实际却是,即使我的建议再荒诞无稽十倍,冲着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您也会去试,甚至不惜一切代价。”
洪若谷听着他把话说完,一切都归于寂静,方听到老者从鼻子中发出一声嗤笑,“你以为你赢了吗?”
山崖的高度阻隔了崖下的一切喧哗,这江水与苍穹之间的地方完全成为一片孤地,而肆虐的洪波无时无刻不在与江水交融,汇集成凶狠的白浪。崖下石块剥离山崖时的震颤被厚土传递到帷帐之中。山崖要塌了,许麟书忽然明白,洪若谷将这最后的孤注一掷定在这偏僻高崖之上,原本就绝非一时兴起。
“我一向不吝于参加一场赌局,你在天平那头放上了你的性命,我便在天平这头放上我的,这种用性命下注的行为,许真人说得太谦虚,太轻飘飘了,”
洪若谷缓缓行到他身前,降下身段来平视着他,伸出手来捏住了少年人的下颚侧。他力道不轻,神情动作好似钳住一只小狗小猫,许麟书偏撇过头,他便也无所谓地放开手,在少年颚骨边留下一点淡淡的红印,
“我参加赌局的前提是这场赌局完全公平,我寿数将尽,止步于此,你今日也一样会死在这里。”
这样的走向早已是意料之中,许麟书开口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悉听尊便。”
“哈,三叠养了好一个视死如归的弟子,”洪若谷直起身来,反而摇着头朗声笑起来,边笑便转身,重又走到帷帐中央,
“只是不知道,三叠若是知道他的爱徒今日要与我陪葬,会作何感想——”
“我替他老人家不同意!”
二人身后忽然迸出第三个响亮声音,那声音极年轻,冷冷带上微怒。
许麟书猛地转过头去。
帷帐掀开一角的熹微光芒中踏入洛风时的影子,那长身少年手仗铜枪,眉眼比原先更褪去一层稚嫩。
好像在一瞬间灌入鲜血,原本淡漠渐冷的身心在回头看见人影的刹那剧烈震动。这样大的情感波动许麟书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过了,他甚至要忘记这种感觉,忘记自己也会在某一瞬间空白了思维,唯有喜悲翻涌。
那一柄铜枪破风穿入术法造出的妖邪人影,白影竟应声而散,落在地上化为破裂的絮布。洛风时上前,铜枪转势,斜抵在地面,随着人的一步步走动,划出尖锐冰冷的金属与坚硬地面相触的声音。
许麟书乍被压制力松开,重心不稳全靠左手撑住了斜前方的地面。他双膝麻木地钝痛,一时半会站不起来,只能从下看着年轻的人影走过去,一柄铜枪点在地面,横在了自己的身前。
“呵,这是从极阴的墓底下带出来的东西,偏能镇杀妖邪,”洪若谷眯起眼睛打量那铜枪,视线又挪到执枪的人身上,好像蕴含着无限兴趣,“你就是洛风时。”
“久闻仙主大名,不曾想直到今日才是第一次相见,”洛风时道,“幻阵之中你便想杀我,现在,我站在你面前了。”
“哈,”洪若谷微笑负手,这变数确实未曾预料,竟使人暂时忘记了洪水与危崖,在这帷帐之中对起话来,
“狂妄小儿,没想到你竟然能找到这儿来。怎样?我与你想象中的老贼可有差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