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雨轩 > 经典短篇 > 止狩台(第二部) > 第二十七章 东沅灾女

第二十七章 东沅灾女(1 / 2)

第二十七章

东沅灾女

明幽在正仪门前下了马,随内侍监进了龙朔宫,十来个家奴婢女在门下等候。她坐上四人抬的宫舆,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太后居住的如意宫。崔太后正歪在榻上,一手枕头,一手握册,看得出神,明幽盈盈走过去,跪下道:“臣明幽拜见太后殿下。”

崔太后仿佛才回过神,放下手中册,笑道:“幽儿来了,快来我边上。”说完,指了指榻沿。她明明和明幽不熟,却做出亲昵的样子,明幽也不见外,依言上前,落落大方在榻沿坐了,笑问:“太后在看什么书?”

崔太后道:“不是书,是一封弹劾大臣的上疏。”

明幽心中一紧,问:“弹劾谁的?”

崔太后道:“弹劾光禄寺少卿赵天英。”

明幽轻舒了一气,因是公事,她不好再问,崔太后却笑道:“这弹劾的罪名,倒也意外。”

明幽问:“什么罪名?”

崔太后道:“弹劾他有聚麀之丑。”

明幽道:“什么叫聚麀?”

崔太后反倒吃了一惊,问:“你不知道?”

明幽在明家时父母疼惜,去唐家后唐瑜爱护,从不让她知道世间的腌臜事,她一直活得如天真少女一般,哪里听过这等词,当下摇了摇头。

崔太后道:“聚麀,是说他不顾父子人伦,与儿媳有私。”

明幽听懂了,惊得捂住嘴,说不出话来。

崔太后道:“赵天英状元及第,为政十年敏达有绩,尤以高识经远著称于朝,昔年先帝曾说‘赵天英有宰相才’,谁承想,才子未必是君子,暗地里竟做出禽兽之事,可叹,可惜。”

明幽低头不言,崔太后细察她的脸色,知她不愿议人是非,便一笑道:“我不该和你说这些浊事。咱们说点别的解解闷。”说完,将奏疏递给了宫女。

明幽道:“太后殿下,昨夜的大火有没有侵扰到宫中?”

崔太后道:“没有。当时我和圣上入了正仪门,才想起你还在外面,再叫侍卫去寻你时,却找不到人了。你有没有事?”

明幽道:“没事,过不多一会儿,二郎就把我和苏叶接回家了。太后知不知道火灾的缘起?”

崔太后道:“我已命你夫君去查了,三日之后给我结果,若不能,你夫君的官职,我也保不住了。”

明幽翘嘴道:“怕是等不到三日之后了。”

崔太后问:“怎么?”

明幽道:“现在外间有人污蔑二郎,说是他放的火,是为了害崔六郎,太后信也不信?”

崔太后道:“崔六郎?我家那个崔六郎吗?”

明幽眼眸一转,想了想,道:“是了,他是太后的侄儿。”

崔太后意味深长道:“若说唐二郎要害崔六郎,我不信;若说崔六郎要害唐二郎,我还信些。”

明幽恼了,道:“太后这话,幽儿不懂。”

崔太后伸出尖尖的两指,笑数道:“一为父亲,二为美人,我家六郎和唐二郎有两重仇,要放火烧一烧,也说得过去。”

明幽果真气了,道:“太后不该这样说话,逮捕崔公,是太后和圣上准的,二郎是奉命行事。”

崔太后笑道:“那第二桩仇呢?”

明幽便低头揉披帛,半撒娇道:“太后要拿幽儿取笑,幽儿不想回话了。”

崔太后自然不和明幽计较,她悠悠道:“我是三年多以前听说这件事的。那年冬至,先帝在宫中大宴崔氏一族,我看遍诸席,独不见崔六郎,心中奇怪,他平日是最爱酒席享乐的,今日怎么没来?他父亲回我说,原来六郎中意文昭侯明如海的千金,求而不得,眼瞧着要嫁别人了,他心中不快,闷在家里不爱出门。我和在座的家人都笑,大家说,六郎是我们家子弟中最英俊的,惹了多少女孩儿为他伤心,那文昭侯的千金还瞧不上,难道要嫁宋玉卫玠不成?他父亲说,是嫁唐之弥的长子唐瑜,先帝也笑了,说‘既然是唐二郎,六郎输了也不冤’。”

明幽听得一愣一愣的,反倒害羞起来,只顾搓自己的披帛,崔太后问:“你心里也觉得我家六郎比不过唐二郎,是不是?”

明幽道:“不是!我……我不是权衡之后才选的他,我是……我只是看见他,就是他了。我眼里没有看见别人。”

崔太后看她容色真挚,心中暗道:“好个烂漫的小女儿,我竟有些不忍心算计她了。”

正思忖间,一个宦官进来禀道:“启禀太后,司天监黄冠子上疏。”

崔太后道:“司天监?定是和上元火灾有关了。呈上来。”

宦官将奏疏捧上来,崔太后歪在榻上翻看,看了两行,蓦然坐起,把明幽吓了一跳,明幽见她弯眉越皱越紧,试探问道:“太后殿下,怎么了?”

崔太后道:“黄冠子按天象推算出了上元火灾的祸起。”

明幽惊问:“祸起?”

崔太后似没听见一般,将奏疏反复看了几遍,掩了卷,复歪回榻上,轻轻叹气。

明幽见崔太后似乎遇到棘手之事,怕自己留在这里不便,只好道:“夜深了,幽儿先告退,改日再来看望太后殿下。”

崔太后方道:“这祸起,竟和你家有些牵扯,你留下帮我拿拿主意。”

明幽道:“难道天象也说,是二郎指使家奴放的火!”

崔太后道:“不是家奴,更不是唐二郎。”

明幽道:“那是谁?”

崔太后红唇轻启,吐出四个字:“东沅灾女!”

明幽由怒转惊,道:“东沅灾女?”左想右想,再问,“太后难道是在说苏叶?”

崔太后讶笑道:“这不是我封的名号,天下无数人都这样叫,难道你也不知道?”

明幽道:“我从未听见有人这样叫她,她是个平常女子,哪里就被天下人传言了?”

崔太后叹道:“你真真是被放在琉璃缸中活着,外面一点风声雨声都惊不着你。”

明幽的心全乱了,道:“她做了什么?为何要叫她灾女?昨夜的火灾明明不是她惹的,司天监为何要诬陷她?”

崔太后手撑螓首,闭上双眼,似已入眠,放明幽在一边胡思乱想,明幽自己哪里想得明白,她心乱如麻,慌道:“幽儿心中不安,求太后告诉幽儿。”

崔太后这才睁开眼,缓缓道:“这个故事,你既然不知道,我就从头和你说分明:说是东沅有支商队,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灾祸,全因商队中有个绝色的少女。先在东沅,她挑得沅王和王后反目,于是外戚反叛,东沅王权易主;后在东洛,两州节度使因她刀兵相向,皆被洛王赐死九族。后来,这支商队辗转来到了大焉。”

明幽问:“是不是苏叶的商队?”

崔太后自顾自道:“在大焉的第三日,这女子又被宰相的二公子看中,将她纳为小妾,时过半年,宰相犯案自裁,长子免官为民,次子入狱受刑。”

明幽大惊,道:“这是外人牵强附会,唐公自己犯了大错,株连了二郎三郎,和苏叶没有关系。”

崔太后道:“再后来,这女子游云阶寺,阴错阳差被先帝宠幸。”明幽听到此处,心中惊鼓般咚咚不停,生怕崔太后追怪此事,谁知崔太后神色平静,“先帝的事,你也知道了。先帝征战三十年,未尝一败,与那女子一夜风流之后,就在白鸢江上被一支鬼使神差的箭射中了,不治而崩。”

明幽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崔太后道:“若是一件两件,还算是巧合,若是三件四件,岂非命定?最后一件,便是上元火灾了。黄冠子的奏疏就在这里:祸自松隐来,灾从佩鱼起。你若不信,自己看。”

明幽将奏疏逐字逐句看过去,道:“佩鱼,是不是我家住的佩鱼巷?”

崔太后颔首。

明幽问:“那松隐呢?”

崔太后道:“是东沅境内的江。”

明幽双手微抖,发了半天愣,道:“这个黄冠子的名字,我似乎听过。”

崔太后闭目养神,淡淡道:“你细想想。”

明幽道:“三年前,我家府前的石狮子被雷击碎,也是这个黄冠子占卜,他说苏叶是妖狐,要祸乱唐家,唐公便命家奴打苏叶,要将妖狐从她身上赶走。”

崔太后将眼睁开一条缝,道:“唐公的为人,你也该知道,他是不是刻薄歹毒之人?”

明幽小声道:“唐公面上严肃,心地却是宽善的。”

崔太后道:“那他为何非要对一个小女子严刑拷打?”

明幽道:“我当时也不能明白。”

崔太后道:“只因黄冠子卜出,苏叶要害参商不见,兄弟反目!哪个做父亲的能容忍此事!”

明幽的心中,霎时重现了那个雷雨夜的情景,她想起一个本已忘记的瞬间:唐之弥一杖抽在唐瑜的身上,怒喝:“当初我叫你把这灾女赶走,你两个却沆瀣一气,瞒着我把她带进家门!”那时明幽只记得唐瑜被打,苏叶被打,唐珝大闹,慌乱中,竟把这一细枝末节忽略了,她神智混乱,重复道:“参商不见,兄弟反目?”

崔太后叹气道:“这也怪不得唐二郎,苏叶真真是不可方物的美人,哪个男人也抵御不住。”

明幽忙摇头道:“太后殿下,黄冠子在污蔑二郎,也在污蔑苏叶。二郎是清白的,苏叶也是清白的。”

崔太后道:“懵懂孩子,你被蒙在鼓里的事,真不知有多少。唐瑜明知道东沅灾女的过往,他为什么瞒着你?夫妻之间,是不是该知无不言?我今日不告诉你,你就要被瞒一辈子了。”

明幽问:“他为什么不和我说?”

崔太后道:“他若告诉你,见过苏叶的男人无一不被她迷住,你还放心苏叶住在唐府吗?”

言谈间,宦官又进来禀道:“太后,凤阁又呈上几封奏疏。”

崔太后问:“什么疏?”

宦官瞄了一眼明幽,道:“几位高官弹劾开元府尹唐瑜有唆使纵火嫌疑。现在流言满城,民心不稳,请太后暂停唐瑜职权,另选官员彻查纵火案。”

崔太后叹道:“唐瑜是做错了什么,怎么流年不利?好好的开元府少尹,被父亲连累去职,复出做开元府尹不足一年,又是火灾,又是谣言,这个位置竟又摇摇欲坠了。”

明幽悲伤道:“他没做错什么。”

崔太后道:“也许错在唐之弥吧。当初他若狠心将东沅灾女打死,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明幽道:“不,我不信二郎是苏叶害的。”

崔太后道:“当初沅王不信,东洛节度使不信,唐珝不信,先帝也不信,结果呢?”

明幽无言以对,发了半天怔,起身道:“太后殿下,明幽累了,乞请告退。”

崔太后凝目将明幽看了看,道:“也好。改日有闲了,还来陪我坐坐。”

明幽行了别礼,出了正殿,心神恍惚地坐上宫舆,被四个宦官抬至正仪门下。那十余个家奴婢女本该在门外等候的,此时却挤在门洞中,东张西望等明幽来。明幽近前了,锦儿拿来帷帽,给她戴好,把她扶上马背,悄声道:“娘子,一会儿出了门,千万别说话。”

明幽问:“怎么了?”

锦儿道:“别说话就是了,更别说是唐瑜的夫人。”

明幽急怒道:“到底怎么了?”

侧门开了,人声随风声冲了进来,明幽看见了门外的景象:成百上千的百姓堵在宫前,张张脸上写着悲愤,一声叠一声请愿:“唐瑜纵火,请龙朔宫彻查!”黑簇簇的人影,布满了护宫河的北边和南边,拥塞了龙首桥,一直挤到破败的玄武大道。

明幽冷得浑身发抖,家奴牵着马在百姓中穿行,有人问:“你们是谁?”家奴们不敢应,只怕一说出是唐府的人,就要被围攻。一行人屏声敛息走至龙首桥边,明幽忽然一拉马缰,道:“停下。”

锦儿急道:“快快回家去,拖不得!”

明幽不听,勒转马头,扬鞭一打,又进了龙朔宫。

崔太后听禀明幽回来了,一笑道:“请进来。”

明幽进殿道:“太后殿下,明幽要救夫君,该怎么办?”

崔太后道:“去除灾女,祸乱自消。”

明幽道:“杀苏叶?我,我做不到!”

崔太后道:“那就还有一个法子。”

明幽问:“什么法子?”

崔太后道:“你将她送出大焉,任她再去祸害谁,都与我们无关了。”

明幽道:“那我送她回东沅,让她和父母团聚。”

崔太后笑道:“好没心计的孩子。你今日送她回家,唐瑜唐珝明日把她接回来,岂不白费力气?现如今,大焉的强敌,一为东洛,二为西项,不如把她送往西项,看她能再惹出什么动静!”

崔如祯在火灾中躲过一劫,只是脸上烫了两个泡,头发燎焦了许多。这是灾后第二日的中午,他坐在榻上生闷气,他娘子亲自端了一碗乳酿鱼进来,崔如祯看了一眼,道:“从早到晚都是水生食,现在讨吉利还来得及吗?”

娘子却无心和他玩笑,自将鱼羮放在食案上,又来揭他脸上的药贴,查看要不要换药,崔如祯歪头躲过去,道:“好都好了。”娘子横了他一眼,坐在一边不说话。

崔如祯拿过一个枕头垫后背,半倒下去,忽然问:“我们成亲多久了?”

娘子道:“快三年了。”

崔如祯道:“三年了。我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娘子问:“又怎么了?”

崔如祯道:“昨夜大火烧起的一刹那,我还以为要被烧死了,那时刻我竟没有想到你。”

娘子问:“那你在想什么?”

崔如祯道:“我在想楼上的客人走没走,若是没走,我要去救,再转念一想,人家早走了。”

娘子道:“你就是这样,父母重要,朋友重要,一栋楼吃饭的陌生人都重要,独娘子不重要。”

崔如祯道:“是我对不起你。”

娘子道:“你真心觉得对不起我,就依我一件事。”

崔如祯道:“你说。”

娘子道:“把你那好酒的习性改了。你在外面赌博也罢,好色也罢,打架也罢,只要人是清醒的,我也放心些。”

崔如祯道:“好。从此以后戒酒,谁劝也不喝。”

娘子的脸色和缓了些,道:“当真?”

崔如祯道:“我要么不答应,答应了就是。”

娘子这才嫣然一笑,拿银勺舀了鱼羮喂他,忽然婢女进门道:“六郎,唐二郎来了。”

崔如祯道:“不见!”

娘子道:“上门就是客,不要失了大家礼数。”自向婢女道,“请进来。”自己转出屏风,从后门去了。

须臾,唐瑜进了房来,崔如祯冷冷问:“你来做什么?”

唐瑜道:“我来看望昔日的朋友。”

崔如祯一愣,便不再说话。

唐瑜挑个坐榻坐了,道:“我听说火是从天问楼烧起的,你当时正在楼里吃饭,所以过来看看你。”

崔如祯道:“我没事。”

唐瑜道:“你和谁在天问楼过上元节?徐言徐行,明熙,还是袁青峰?”

崔如祯道:“我一个人。”

唐瑜道:“那怎么不叫我?”

崔如祯反问:“你说呢?”

唐瑜道:“是了,你中午才找我闹了一场,晚上怎么会叫我吃饭。”

最新小说: 贝海拾珠 纯原乡 遇到梦 椿与冬 我的明恋是暗恋 从紫罗兰开始的无限穿越 不知风吹向何方 我们的故事清溪 小窦日记 亚橘的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