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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将别离(1 / 2)

第四十五章

将别离

年岁走到大焉允治五年,修儿六岁了。在他一两岁时,身子如豆苗一般孱弱,微寒便咳,轻暑便烧,杜若一天十二时辰都要寸步不离地守着;长到三四岁时,他又如猴儿一般淘气,时而爬凳,时而翻桌,捡到石子泥土都往嘴里塞,杜若一天要花七八个时辰看着,不敢让他离开自己视线半分。及至五岁之后,修儿渐渐懂了事,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了,杜若才稍稍喘了口气,得了些闲。

这日黄昏,秋热褪去,谷上几抹绯霞悠悠聚散,杜若洗过碗,坐在竹椅上泡豆子,修儿撒小米喂了十来只小鸭子,便来母亲身边坐着,帮母亲把生虫的豆子找出来扔掉,母子两个一时无话,杜若先道:“怎么没声儿了?”

修儿问:“不然呢?”

杜若道:“阿娘听了一天你和小鸭子说话,和鱼儿说话,和蝈蝈说话,此刻它们都走了,阿娘真怕你孤单。”

修儿道:“我可以和阿娘说话。”

杜若笑道:“那你念一首诗给阿娘听。”

修儿问:“听哪一首呢?”

杜若道:“阿娘昨晚教你的那首。”

修儿便念:“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杜若面带恬静的笑,和着修儿一起缓缓念:“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修儿问:“阿娘,什么是浣女?”

杜若答:“是竹林间洗衣裳的女子。”

修儿又问:“咱们这里为何只有竹林,没有浣女?”

杜若道:“阿娘洗衣裳的时候,不就是浣女了?”

修儿道:“只有阿娘一个吗?”

杜若不解,问:“什么?”

修儿道:“世上只有阿娘一个浣女吗?为何不见别人来溪边洗衣裳?”

杜若一怔,低头捡了一会儿豆子,道:“世上有千千万万条溪,也有千千万万个浣女。”

修儿道:“别的溪在哪里?咱们去瞧瞧。”

杜若道:“你还不快去摆桌子?薛台令要来教你念书了。”

修儿道:“是了,薛台令要来了。”抛下豆子,跑进竹屋,点了灯。不多时,薛让从小桥那头走过来,手中握着一卷书。杜若起身迎他,他只点了点头,径自往竹屋中去了。杜若如有所思地把一盆豆子拨弄半晌,又悄悄走去檐下偷听,只听薛让在内读卷:“虫有虺者,一身两口,争食相龁遂相杀也,人臣之争事而亡其国者,皆虺类也。”

修儿问:“什么虫?”

薛让道:“细颈斑纹的蛇。”

修儿道:“蛇怎么有两张口呢?”

薛让道:“两口之蛇就是虺。”

修儿道:“我见过小蛇,只有一张口。”

薛让严声道:“此处不需辩,要留心的是后半句。”

杜若在窗外听得室内一阵沉寂,想是修儿闭了嘴。须臾,又是薛让道:“一蛇生二口,便要自相残杀;一朝有二党,便要钩心斗角。蛇想活命,须斩去一口;国家想长治,须革除党争。”

杜若不由自主打了个战栗,离了檐下。两炷香烧过,修儿送了薛让出门,薛让一边下阶一边叮嘱:“后日我来讲授三虱争讼,你可以请你母亲先教你读一遍。”

修儿道:“是。”

薛让又问起家常:“晚饭吃的什么?”

修儿道:“莲藕猪骨汤,又酸又甜的菘菜,还有蒸蛋。”

薛让道:“好。”

修儿道:“薛台令,我想吃糖蟹,阿娘说这个季节的蟹太贵了。”

薛让道:“改日我去开元城买来。”

修儿“哎”了一声,问:“你会带我一起去买吗?”

薛让反问:“你想去开元城?”

修儿道:“想。”

薛让道:“你把书念好了,我才许你去。”

修儿道:“我念好了。”

薛让道:“改日我出个试卷,做对了才算好。”

修儿道:“好吧。”

杜若迎上来道:“修儿,热水倒在盆里了,快去洗脸。我送薛台令。”修儿道:“好。”便去了厨下。

薛让道:“以后洗脸水让他自己倒。”杜若应了一声,陪着薛让走上木桥,道:“薛台令,有一件事,我忍不住想问一问。”

薛让道:“你问。”

杜若道:“台令为何要给修儿讲《说林》?”

薛让原本在漫不经心看桥下鱼,听杜若突然问出这话,他突地转过目光,把杜若一看,道:“韩非子乃古之圣贤,我传授他的学说,有何不对?”

杜若道:“我和修儿是出世的人,法家却是入世的学问。”

薛让道:“学问不分出世入世。流传千年的圣人思想,皆有启智开慧之效。”

杜若道:“可修儿不需学经国治世的学问。”

薛让冷了脸,不再争论,从袖中拿出一袋钱币递给杜若,道:“无事时,你带他去城里逛一逛,只是别让他知道自己姓卫,当心别人问他。”

杜若道谢接了,又道:“我是怕宫中旧人认出我来。”她把鬓边乱发撩到耳后,迟涩笑道,“不过这六年过去,我已老了十岁,大概也难认出了。”薛让不应话也不看她,径直离去了。

这晚星官儿吃多了牛肉,虎肚儿胀得睡不下去,只在院中疯玩消化,蝉衣陪它闹了半宿,至夜过四更,方见它来了困意,于是领它去虎舍睡,路过花园时,看见孙牧野不知何时从校军场回来了,正在月下擦拭长弓,边上晾着毡衣毡帽,蝉衣从他身边过去时,随口问:“这么晚还回来?”

孙牧野道:“后日要领涅火军去夜州演习。”

蝉衣道:“夜州?”

孙牧野道:“两年之内,要向南荆讨檀州。檀州地形和夜州相似,所以先去夜州练兵。”

星官儿来和孙牧野磨蹭招呼,孙牧野便轻抚它的头,仿佛在和它说话:“大概要半年才回来。”

蝉衣吆过星官儿来,道:“快去睡了。”径自往前走,孙牧野在后道:“明日我在家待一天。”

蝉衣道:“嗯。”

孙牧野道:“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蝉衣道:“我不消人陪。”

孙牧野道:“那你陪我。”

蝉衣回头横波如霜,待要斥他时,见他眼神又软又诚,便不好开口,依旧往前走,孙牧野道:“咱们带星官儿逛西市去。”

蝉衣不置可否,领着星官儿走了。

到明日,孙牧野先去叫起星官儿,再去蝉衣的屋子。一人一虎在小径上瞧见门开了,帘子却还垂着,孙牧野小等了片刻,便支使星官儿:“你去叫她。”

星官儿翘着尾巴摇摇进去了,半晌,顶开帘子出来,在孙牧野脚边卧下,那神气便是说还要等,孙牧野在小径边一块石头上坐了,望天发了片刻神,又叫星官儿:“你再去催催。”

星官儿慢慢悠悠走去催,过一会儿又出来,索性在孙牧野面前打了个滚儿卧下,孙牧野暗中叹了口气。再过三刻,他又道:“快去,再催一回。”

星官儿却在草地上蹭来磨去,不肯再动,孙牧野只好自己去催,走到帘外,模糊见蝉衣坐在梳妆台前,便咳了一声,蝉衣头也不回,他询问:“我进来了?”

蝉衣不答,孙牧野听不见拒绝,便当她是允许了,轻轻掀帘进屋,走到梳妆台边。蝉衣犹对着铜镜描眉,孙牧野站在一边颇觉没意思,把妆台看了一看,随手拈起一个越瓷小盒,打开看见一盒烟紫细粉,因问:“这是什么?”

蝉衣道:“是蜀水花磨的面粉。”

孙牧野道:“面粉?不该是灰色的?”

蝉衣道:“这不是吃的面粉,是施妆的面粉。”

孙牧野闻一闻,放回去了,道:“不像蜀水花的味道。”

蝉衣道:“是我去未离原上采的,怎么会错?”

孙牧野道:“南方山间的蜀水花比这个香。”

蝉衣不以为然地应了声:“是吗?”

孙牧野又拿起一支细如梨花枝的笔,问:“这是什么笔?”

蝉衣道:“描凤梢的笔。”

孙牧野问:“凤梢是什么?”

蝉衣道:“总之是画脸上的。”

孙牧野把蝉衣的脸一瞟,却见她除了双眉,都还是素的,便问:“那你怎么不画?”

蝉衣道:“我是为了消磨时日做着玩,谁说一定要画?”起了身先往外去,孙牧野在后跟上了。

如今满城人都知道右将军孙牧野养了一只虎,所以星官儿现身街头再无人恐慌,百姓见了虎,便知那身边人是孙牧野,偶尔有胆大的叫:“孙将军!”孙牧野便应了。蝉衣一时和星官儿说话,一时和孙牧野说话,只是话头生硬得很,断成一截一截,如冬枯的泉眼儿一般冷涩,始终不能像秋水一样滔滔绵绵延续下去。

到了西市,还是熙来攘往的景象,北边有波斯邸,遍身金银的波斯商人站在路边检视从远方运来的昆仑奴,检完一个付一个的价钱;西边有胡姬酒肆,帘下胡姬含着巧笑,一双碧眼儿在人群中搜到了健壮的孙牧野,便把他看了又看,忽然发现他身边已有女伴,便瞬间收了笑消失了。走到东边,孙牧野道:“我前天在生铁行打了两对马掌,现在去取来。”蝉衣和星官儿便随他到了生铁行,孙牧野进了铺子,星官儿追进去,蝉衣却留在门外,随意找了个驻马桩坐下休息。

街对面,一队异国商人就地铺开一张毡席,把背篓里的货物拿出来摆放,皆是晒干的天麻、烟熏的腊肉条和绣了蕨菜花的蜡染布,商人们一边放一边吆喝:“南荆土货来了大焉,快来瞧一瞧!”见到对面的蝉衣,笑道,“娘子不来瞧瞧吗?”蝉衣见一堆竹雕有些意趣,便移步过来看,又有路人问:“你们当真从南荆来?”

商人举起一匹蓝布道:“还能有假?看看这蓝靛染的色,中原人哪里有南荆土巫女人的技艺?”

便有一个路人笑道:“天下都知道咱们大焉下一个就打南荆了,你们还敢来招摇?”

南荆商人呵呵笑道:“谈论这个作甚?只说生意。”

路人们一边取笑,一边把货物挑拣点评,一个问:“如今檀州是什么光景?”

商人道:“不比前些年了。如今的年轻人都懒得很,不愿种田耕地,全跑了出去,胆小的做生意,胆大的做盗匪。家中老的小的哪有气力干活?许多田地无人耕,都荒芜了,山中匪徒倒一天比一天多,座座山头都占满了,所幸去年换了一个节度使来,这一年大大小小杀了三四十个土匪头子,总算肃清了地盘。”

路人问:“换了哪个节度使?”

商人道:“是个苗人,叫蚩,听说过没有?”

众人皆摇头道:“没听说过。”

商人道:“你们自然不知道,可在咱们南荆,上到掉了牙的老者,下到满地爬的孩儿,没有不知道苗人蚩的!”

众人便问:“他有什么能耐,这样出名?”

商人嘻嘻笑道:“我只说一件事,你们就明白了。”

众人问:“什么事?”

商人道:“咱们荆王请他出任檀州节度使时,他说‘须请荆王赐我一个人,若不许,我便不去’,和国君讨价还价,是何等狂妄?更狂妄的是他居然想要那个人!”

众人道:“谁?”

商人道:“荆王后宫的妃子!”

此话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道:“他要荆王的妃子?”

商人道:“可不是怎的?你们见过哪个男子讨要别人的老婆吗?见过向国君讨老婆的吗?谁也做不出来的事,苗人蚩偏做得出来。”

一个道:“这事换作寻常男人,也忍不得,你们荆王难道不把他满门抄斩了?”

商人道:“抄斩?咱们荆王非但没有怪罪,反倒大大方方把妃子送给他做了小妾,你们知道他在南荆的分量了吧!”

众人便啧啧称奇。一时孙牧野从生铁行出来了,蝉衣也买了一只竹雕笔筒,两个在街上并肩走,孙牧野把笔筒一瞄,问:“是筷子筒吗?”

蝉衣道:“笔筒。”

孙牧野问:“上面雕的是什么?”

蝉衣道:“似乎是土巫族的民谚,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孙牧野道:“你念给我听听。”

蝉衣念:“不是青苔不爬岩,不是良人欠不来。欠是何意?”

孙牧野道:“土家话说‘欠’就是‘想’的意思。”

蝉衣把这话一思,悟了,孙牧野补充道:“他们不说‘我想你’,是说‘我欠你’。”

蝉衣不语。

到城中时,正是晚饭时分,两人挑了一家街边小铺吃鸡汤馄饨,又在邻家铺子买了一篮裹羊肉的芝麻胡饼,肉馅给星官儿,孙牧野吃饼皮,引得过往行人惊奇不已。吃毕饭,三个回了孙府。入府门后,蝉衣问:“今夜你学不学字?”

孙牧野道:“学。”

蝉衣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夜里学十字,天明忘九字,我看你不如省下这点工夫,去后庭习射是正经。”

到了书斋里,孙牧野坐下磨墨,蝉衣去书架找诗集,孙牧野问:“你不焚香了?”

蝉衣道:“我竟忘了。你不是不爱闻百合香吗?”

孙牧野自去捡了香饼抛入香炉。蝉衣取了一卷诗集来,在书案边站着,道:“我今日教你诗。”

孙牧野道:“不教文了?”

蝉衣道:“若说文章,只怕星官儿都比你有悟性。”

孙牧野“呲”了一声。蝉衣翻卷道:“诗不过五言四句、七言八句,最是简单,若再学不明白,我也不想当你的先生了。”

孙牧野问:“学哪首?”

蝉衣把长卷翻了翻,吟道:“‘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如何?”

孙牧野道:“没意思。”

蝉衣又翻了一翻,道:“‘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如何?”

孙牧野道:“没意思。”

蝉衣把他看了一眼,另开了一卷,念道:“‘一身从远使,万里向安西’如何?”

孙牧野问:“从远使?”

蝉衣接着念:“汉月垂乡泪,胡沙费马蹄。寻河愁地尽,过碛觉天低。送子军中饮,家书醉里题。”

念完再看孙牧野时,见他双目盯着空白的宣纸出神,也不知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蝉衣把诗卷摊在案上,道:“你先依样抄一遍。”

孙牧野默默地开始抄写,写完,蝉衣讲解道:“诗有三层境界:匠心之美,会心之美,攻心之美。我先对你说匠心,是指诗的作法:一在韵律,二在对仗。何为对仗?你瞧这前两联,一身对万里,汉月对胡沙……”

一语未毕,孙牧野忽然问:“家书怎么写?”

蝉衣一怔,问:“什么?”

孙牧野指着最后一句,道:“他在写家书。”

蝉衣道:“远行的人,自然要写信回家。”

孙牧野问:“怎么写?”

蝉衣反问:“你也要写?”

孙牧野道:“我去了夜州,就写家书回来。”

蝉衣道:“写信有何难?信首写上收信人,信尾写上写信人,中间说说近况,就是了。”

孙牧野便提笔向信首,问蝉衣:“你的名字怎么写?”

蝉衣道:“收信人是我?”

孙牧野道:“自然是你。”

蝉衣道:“这二字我不会教。”

孙牧野道:“为什么?”

蝉衣不说话。

孙牧野追问:“我叫你不也答应?为什么不可以写?”

蝉衣站直了,袖住手,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你的家人,你要认清这一点。”

孙牧野道:“那我写家书来,谁收?”

蝉衣迎着他的目光看,半晌,淡然道:“既然没人收,就不必写了。”

孙牧野的脸变了色。蝉衣转身把诗卷放回书架,缓缓道:“我来中焉六年了。两千个日夜不算短,足以驯服最野蛮的禽兽,也足以软化最刚硬的骨头。使人为奴的法子无非二种:一种烈火烤,一种温水熬,你用前一种对付北凉人,用后一种对付我,是吗?”

孙牧野道:“我没拿你当奴。”

蝉衣道:“那就放我自由。”

孙牧野双眼冒火,道:“你还在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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