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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设局(1 / 2)

第四十六章

设局

早朝虽散了,龙朔宫却未平静,卫熹把唐瑜的上疏看了又看,问:“七位亲王,是我的叔爷爷、堂伯、从堂兄弟、从堂侄、外祖父、表叔、舅舅,唐先生为何要削他们的封地?”

崔太后道:“七处封地合起来,有二十五万户,一百五十万人,这百万子民的赋税,是不归朝廷的,只纳给亲王一家。”

卫熹道:“若是收回封地,便能收回这些子民的税了,是吗?”

崔太后道:“果真收得回来,国库一年的收入要多百分之三。”

卫熹道:“咱们缺这点钱吗?”

崔太后失笑道:“这点钱?这些钱收过来,足够涅火军半年的军费了。咱们才经历了北凉和东洛两场大战,几乎耗尽了国库十年积蓄,将来还有南荆和西项要打,十万兵马出征,走一天驻一天都要花钱,钱从哪里来?朝廷上上下下都在谋划,唐先生的主意,便是削封地了。”

卫熹又问:“唐先生为何说首当削恭王?恭王是我的叔爷爷,如今在卫家,他是我最亲的人!”

崔太后道:“正因他血缘最近、地位最尊,所以唐瑜先找上了他。何况恭王的封地在开元府境内,收回封地,恭王府的税收便归了开元府。”

卫熹道:“那唐先生的奏疏,咱们准是不准?”

崔太后道:“这是天大的事,哪里是写一个准字驳字那么简单?若笔尖落错了,只怕时局要乱。”

卫熹道:“收回封地,对国家有利,百官和百姓一定是希望我们准的。”

崔太后道:“可七王如何愿意拱手让出世袭的恩惠?他们若反抗,咱们该如何?”

卫熹便沉默了。

崔太后把奏疏放下,道:“陛下请先用膳,先把削封之事放一旁吧。”

卫熹不解,道:“放一旁?唐先生是当着文武百官上疏,此刻只怕朝野都传遍了,我们若置之不理,如何向万众交代?”

崔太后道:“陛下说得是,如今朝野都知道了唐瑜削封的事,恭王一定也知道了。今日之后,恭王府和开元府必有一场交锋,陛下且坐山观虎斗,等两边分出高下,陛下再来评判胜负。”

自步入花甲后,恭王迷上了修道炼丹,他在王府中修了一座寿阳观,经月足旬在观中伴着丹炉打坐,炼出一盅盅太一神精丹,一半供奉三清,一半自己续命。他把从前行猎蹴鞠的喜好都摒弃了,也把亲友故旧都疏远了,贴心人只剩一个蓬莱方士。早朝还没散,宫中便来人通风报信,说唐瑜公开要求削亲王封地,恭王听后一言不发,坐在蒲团上凝神入静,直到下半夜,他才睁开眼,看着满屋萦回的仙气道:“我虽老了,却不迂腐,我明白如今的年轻人,不比从前了。”

方士点头称是,恭王继续道:“我们年轻时是怎样?敬畏神明,敬忠君主,敬孝尊长。如今的年轻人是不懂的,他们不把神明放在眼里,不把君王放在眼里,不把尊长放在眼里!叛天反地,捅上捣下,哪里有他们不敢的事?我且和你举两个例子。”

方士忙道:“亲王请说。”

恭王道:“我的小儿子卫仴,你们是知道的,虽说有些女气,到底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他爱涂脂抹粉是他自己的事,碍着了谁?与别人何干?他欢欢喜喜去赴友人的宴,却莫名其妙被打了一顿!那宇文建敏的儿子和唐之弥的儿子凭什么打他?”

方士大惊,道:“打世子?这可等同反了!”

恭王道:“正是这话!我是灵帝之子,卫仴是灵帝之孙,堂堂正正的帝王血统,打他就是打皇家!古往今来,哪个帝王子孙挨过打?偏叫我遇上了!”他忽地冷笑一声,“世人都道我要把宇文家和唐家掀个底朝天,可我呢?我忍了,自己咽了碎牙,没和那两个兔崽子计较,难道我是个斤斤计较之人?”

方士忙道:“亲王有负载万物之量。”

恭王点头,又道:“我再和你说第二件事。有一年我要修后花园,向如今的右将军孙牧野借三百个兵,以我之地位,哪里调不到搬砖的兵?多少将军想借兵我也不要!不过因为当时他刚战过北凉,立了军功,我看得起他才想结个交情,这难道不是抬举?偏偏他不识抬举,回什么‘焉军只懂打仗,不懂为王侯盖花园’,生生把我堵了回来。四海列国,哪家皇亲国戚受过兵奴的气?又叫我遇上了。你们道我要报复?不!我又忍了,后来在朝中遇见那小子,我还主动和他打招呼,我的气量,自己也佩服。”

方士连连称是,恭王道:“只可惜,我当自己是宽宏,别人当我是懦弱,如今第三个人又来了——唐之弥的另一个儿子,唐瑜。他要收我的封地,剥我的赋税。我的封地从何而来?我爷爷赐的,天子赐的!他有什么道理叫龙朔宫那母子抢回去?”

方士应道:“这本是亲王家事,唐瑜不过小小一个开元府尹,竟敢过问皇家事来,真真不自量力。”

恭王一口气出了半炷香那么长,出完又念叨:“如今的年轻人……你纵不看上天的面子,不看皇家的面子,也该看看我余齿的面子,我是和你们祖辈父辈一般的年纪,只想避世隐居,寻仙问道。世上多的是为非作歹的贼,朝中多的是作奸犯科的官,你为何不去管?怎么偏与我过不去?”

方士道:“唐瑜宵小,亲王若不出手治治他,只怕不能静心修行了。”

恭王闭目养起神来,嘴边却扯开一笑,问:“你认为我该治他?”

方士道:“自然应该。”

恭王蓦地睁开双眼,那眼光刺透了浓厚的白烟,喝道:“不!我再忍让他们一回!”

方士一愣,忙问:“依亲王的意思?”

恭王道:“去和小世子说,叫他代我写一封疏,说恭王自愿削去一半封地,两万五千户子民奉还龙朔宫,算是我为国分忧了——叫他立刻写,立刻送到小天子那里去!”

方士惊道:“五万户封地生生斩掉一半,亲王可使不得!”

恭王把麈尾一甩,闭了眼,以出世的姿态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明幽恍然醒了,看见如烟的纱帐外,唐瑜还在守着她。她不说话,唐瑜也不说话,直到锦儿端了汤药进来,唐瑜方接过药碗,掀帐坐上床沿,唤道:“幽儿。”

明幽道:“你是谁?叫我做什么?”

唐瑜便知她还在怨,遂道:“我是唐瑜,我在请发妻饮下这碗药。”

明幽道:“你哪里还有妻?你的妻被你放回明家去了。”

唐瑜温言道:“那青鸾帐中人是谁呢?”

明幽道:“是个木头壳子,她的心早走了。”

唐瑜道:“她的心寄在唐瑜这里,不会走。”

明幽道:“果真走了,不在了。”

唐瑜道:“分明还在,还沉甸甸压在我心上。”

明幽又恼起来,道:“你就是嫌我累了你!”

唐瑜叹了口气,把药碗放下了,道:“自你嫁入唐家以来,几番风波也累了你,你嫌过我吗?”

明幽道:“没有!”

唐瑜道:“你不会嫌我,正如我不会嫌你。”

明幽呜咽道:“我没写过离书,你写了。”

唐瑜手指香炉,道:“书已化作尘渍,湮灭了。”

明幽道:“可一字字都还在我心里!”

唐瑜一时无言,明幽又道:“那绢上字,你写了多久?一年?难道这三百天来,你明里和我恩爱相亲,暗里却想着休妻的措辞吗?我想到这些就难过,我被你蒙在鼓里这样久!”

唐瑜道:“每写一个字,我的心也如滴血,这三百个日夜,我比你煎熬。”

明幽听出他的痛,心便悄悄软了下去,沉默半晌,道:“你……为何要上那封疏?为何要削七王封地?你明知此事凶险,为何……为何宁肯舍弃我也要去做?”

唐瑜道:“七王封地上的农人,税负最重,力役最苦。”

明幽道:“可他们的不幸,是自古就如此,祖祖辈辈都如此。”

唐瑜道:“那就让这不幸终结在唐瑜的任上。”

明幽道:“满朝文武谁都明白,却谁都不敢过问,为何偏偏你要站出来?”

唐瑜道:“总要人出来担当。有人的仕途是通天道,可我的路是地隧径。”

明幽沉默了,唐瑜又端起碗来,道:“把药喝了。”

明幽乖乖顺顺坐起来,就在唐瑜手中抿了几口药,道:“我……我爱上你的时候,没想过会走这样一条路。”

唐瑜问:“当初若是知道呢?”

明幽垂下头去,睫毛把泪珠儿一滴一滴切入碗中,道:“我还是会去纪叟家门口守你。”

唐瑜沉默了,明幽道:“夜也长,地隧也长,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走。你牵着我的手向前去,一回头就看得见我,你就不会害怕了。”

忽然帘外家奴叫道:“二郎,宫中来人了。”

唐瑜起身问:“什么事?”

门外道:“圣上请二郎立刻进宫议事。”

唐瑜回头看明幽,明幽打起精神道:“去,做你想做的事。”

唐瑜点头,明幽道:“我等你回来。”

唐瑜道:“好。”

两相作别,唐瑜出了怜玦轩,在湘妃竹道走了十余步,却见竹下石上坐着一个纤婉的身影,她的手抚在腹上,似在怅然出神,唐瑜刻意把脚步放得缓而重,那身影蓦然回首,便起身向他行礼,道:“二郎。”

唐瑜问:“苏娘子何故在此?”

苏叶道:“我想看看幽儿,婢子们说你也在,我就不好进去。”

唐瑜微笑道:“幸好我要出去,不然妨碍了双姝私语,会讨人嫌弃。”

苏叶细声道:“不妨碍。”

竹道只宽三尺许,唐瑜便走入竹间,让出小道,苏叶碎步过去了,唐瑜方回道上来,苏叶忽又回头道:“二郎!”

唐瑜驻了足。

苏叶问:“你去哪儿?”

唐瑜道:“龙朔宫。”

苏叶道:“我听见一些风声,他们说你……”

唐瑜道:“苏娘子放心,明幽会平安,你也会平安。”

苏叶顿了一顿,道:“我不是担心自己。”

唐瑜微笑道:“三郎更不必担心,他在牧野将军麾下,谁也伤害不了他。”

苏叶在摇荡的湘竹叶下无言伫立,唐瑜见她不回话,便颔首转身去了。

丑时,唐瑜进了宫,卫熹一见他,便示出手中册,道:“唐先生,恭王府上了一道疏。”唐瑜问:“恭王对陛下说了什么?”

卫熹道:“他自请削去一半封地。”

唐瑜问:“一半?”

卫熹道:“唐先生,恭王与景帝是兄弟,与先帝是叔侄,我在私下从来直呼叔公,他是皇室宗亲,封邑五万户既合祖制,也不触律,从无臣民对此有异议,先生忽然请求削封,我……”

唐瑜道:“陛下错了,恭王封地上的五万臣民皆有异议。”

卫熹道:“这是为何?”

唐瑜道:“开元府地界的农人,一丁一年纳税一千五百文,而恭王封地,一丁一年纳税三千文。一陇之隔,公平悬殊,农人税重,苦不堪言。”

卫熹道:“三千文?不过一件袍子的价值,可见他们的负担并不重。”

唐瑜道:“这是陛下一件袍子的价值,却是农家老少一年的衣粮。”

卫熹不信,道:“大焉民富,断不至于困窘如此。”

唐瑜道:“请陛下去民间看一看,偏远村落,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者家家皆有。”又补充道,“国泰年丰的收成尚难足税,若春遇旱,夏遇涝,秋遇蝗灾,收成或者折中减半,或者颗粒无收,农人便有饥寒之患,税却如附骨之虫,逃不开。”

卫熹道:“那他们交不上税,又会如何?”

唐瑜道:“一年的税交不上,便要弃田离家,去为恭王府做一年的劳役,许多农人不堪重负,或出逃成流民,或自杀求解脱。”

卫熹又问:“那其余六州的六王,他们的封地也是如此吗?”

唐瑜回:“以恭王为首,六王皆效仿之。”

卫熹低头不语,唐瑜也缄默下来,等卫熹自己思索。半晌,卫熹道:“自小到大,身边人都告诉我,在我祖父和父亲的治下,大焉民殷财阜,国泰家康,难道全是谎言?”

唐瑜道:“大焉有过苦难深重的年月,战火连年,赤地千里,哀鸿遍野,是景帝十年之治,叫难民回了故乡,流民有了居所,农人重回耕地,商人重张旧业;桓帝即位之后,鼓励农人勤耕,工商勤作,从此懒惰者蜕变,投机者绝迹,一代一代,大焉都在进步。”

卫熹道:“到了我这一代,我们要做什么?”

唐瑜道:“要让勤奋之民得酬劳,苦干之人有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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