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过后,和谈就到了开启的时候。在年后第一次朝会上,文武官员都没忘记宁王的条陈,先是各抒己见,而后迅速演变成激烈的争论。
自禹周朝立国伊始,北辽犯边始终是朝廷面临的问题,过往的寥寥数次和谈,要么当场破裂,要么以禹周退让并且许以重金告终,只是之后过不了几年,辽人又会撕毁和约,挟着更加凶猛的气焰卷土重来。
洛凭渊的见解与过往不同:既然明知对方是养不熟的豺狼,为什么还要割肉饲之,等到它力气一恢复,立即回过头来反咬一口呢?而他谏言的具体办法实用而不乏巧妙,既无需劳民伤财,朝廷也不必大费周章,十分给皇帝省心。
臣子们纷纷上书赞同或当廷附议,经过半个多月的思量,有些人还提出了进一步的改进、补充意见。
之所以还会争执不下,是由于辅政薛松年与部分文臣仍然持保守态度,主张在一定程度上满足北辽的要求,说法似乎也能言之成理:禹周并非承担不起这些银钱物资,而宁王的提议太过激进,一下子与辽人的期望和过去惯例拉开太大差距,一旦导致了和谈破裂,那么说不准连几年短暂的和平期都没有了,今夏就要再起兵戈。连年征战下来,禹周朝廷百姓都渴望养息,这般严苛以待,惹出战端谁来负责?
静王站在朝班之中,默然听着薛松年的言论,他注意到太子一直没出声,像是对和谈条件并不关心,只是当辅政出班说话时,他脸上阴沉的神色就似乎缓和那么一点。
由于今日议题与北境息息相关,本来在府中悠闲度日的洛临翩也被召来上朝。他听到这时,渐渐动怒,冷然说道:“听有些大人的意思,我禹周竟是天生就欠了北辽的,须得时时饮鸩止渴、割肉喂狼,否则难以为报。也是,给多给少都是从百姓身上出,大人们家里又不用缴赋税,乐得多充些大方。且不提将士们戍边苦战的不易,可知辽人在边境是如何荼毒屠戮禹周子民,提到朝廷时又是如何小觑轻视,毫不放在眼里?你们觉得五皇弟的谏言苛待了北辽,我还嫌他太宽仁了。可叹强悍盛唐时士人何等气节风骨,若他们得知后人竞说得出这般言论,在地下也要替你们羞耻。”
他声音清冷,气势更是凌人,有几个方才力主施恩的臣子脸上就现出羞惭,不敢正视云王,只有薛松年神色未动,不冷不热道:“四殿下行军布阵,胜负人皆可见;而我等文臣的职责乃是策谋国事,为朝廷百年计,其中权宜之处,并非一时可见分晓。”
紫宸殿中陷入了无言的尴尬。一向在朝会上从不说话的洛湮华于此时徐徐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和谈需要的是两国的诚意,其中更需平等尊重作为基础,如果只能依赖于禹周单方面以银钱安抚,试问这样的合约纵然缔结了,又能维持到几时?五皇弟的上书兼顾双方利益,稳妥可行,儿臣愿从旁附议。”
在低低的骚动议论声中,洛凭渊也出班说道:“父皇,儿臣拙见,北辽大败后并无短时间内再度兴兵的底气。此乃四皇兄率北境军民浴血苦战换来的先机,父皇为此秉烛辛劳,国中从朝廷到民间都付出良多。时机不可轻纵,儿臣相信只要把握住关键的平衡,辽人亦不敢轻举妄动,和平之局必能维持得比往昔更为长久,禹周会得到休养生息、恩泽百姓的余裕。若是由于之前上呈的条陈中建言不当造成后果,儿臣愿受责罚。”
天宜帝已思量多日,若非年前见到条陈时有赞同之意,他也不会任由臣下传播议论。此时心意既定,颔首说道:“五皇子心存大局,又能思虑入微,朕心甚慰。现着通政司参知李辅仁为正,侍读学士傅见琛为副,参今日群臣见解修订条款报于朕知,三日后即可与辽人正式议和。
他原本考虑过索性让静王负责此次和谈,但想到洛湮华每到月中必定生病,加上洛城中辽金武人众多,交给洛凭渊一个人不能放心,尚需洛湮华从旁相助,于是终是作罢。
李傅二人当即领旨,李辅仁与薛松年态度相左,方才还对宁王的上书内容表示过支持,皇帝如此任命,心意已表示得再明白不过。
随着和谈开启,比武之日也逐渐临近,宁王需要管理的事务愈发多了,好在他的下属和帮手都还得力。靖羽卫中,沈翎负责与禁军、御林卫协作维持洛城秩序,尉迟炎筹备比武事项,同时督导指点报名争擂的年轻骑卫们习练武功。正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户部的职责也不能中断,从清查开始到如今已半年有余,宁王由一知半解到逐渐熟稔于心。在户部侍郎钟霖的持续努力下,除了几宗最为难缠的亏空尚未补回,禹周各地库银与粮仓的整顿已经接近收尾。
归还的库银约四百多万两,粮食近二百万石,可说成果斐然。
事关银钱与权位,对于一应州府主官的能力人品,洛凭渊心中已约略有了一本账。只是越到尾声,繁杂麻烦就堆积得越多,在天宜帝的授意下,他并未着重向失于职守的官员们追责,但如果事关严重的贪赃舞弊、欺瞒王法,总需查得水落石出,报于朝廷论处,才是尽到了责任。
这一日,洛凭渊从户部出来,按照预定,他要同尉迟炎一道去往校场查看刚刚搭建完毕的擂台。正要上马时,身边的亲卫葛俊忽然用手一指:“殿下,那不是府里的小绫吗?”
洛凭渊举目看去,果然见到关绫身法轻灵,从部堂前的大树上飘然落下,倏忽来到面前:“五殿下,府里来了很重要的客人,主上让我来对你说一声。”
“是谁来了?”洛凭渊有些疑惑,府里的访客一向不少,特别是最近,但几乎都是来找皇兄的,静王还是第一次在自己外出办事的时候遣人来知会。
“主上说,五殿下若没有急事,回去一看便知。”关绫道,神色一如平日般严肃。
“这么神秘,好吧,我这就回府一趟。”洛凭渊笑道,想不到,皇兄偶尔还会卖个关子,他好奇心起,当即命人去告知尉迟炎。
关绫略略施了一礼,随即身影飘忽,迅速又遁去无踪。自从阿肃归来,小绫真是越来越有暗卫的架势了,洛凭渊暗想,翻身骑上乌云踏雪,朝静王府奔去。若不是白天街巷人多,他说不定能比关绫还先抵达呢。
踏进府里,侍从们见到宁王,像平日般招呼的招呼,行礼的行礼,但脸上似乎都笑嘻嘻的,弄得洛凭渊很有点困惑。
他进了澜沧居,一眼就看到里面果然有两位来客,正在与静王叙话。其中一人年约二十七八,眉目清朗,虽然作俗家打扮,却有几分超然世外的飘逸;另一个则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一双圆圆的眼睛看上去很有点可爱。
“二师兄!”洛凭渊大喜过望,几步进了厅堂拉住了来人的手,“还有小荫,你们怎么来了?”
对方正是寒山派的二弟子殷鉴休,同门间情意深笃,乍见别去经年的师弟,喜悦之情不在洛凭渊之下。只是寒山派讲究道心清远,感情也就比较内敛,此时任凭洛凭渊拉着,微笑道:“师尊收到你的信,命我过来帮忙,顺带也让小荫一道长长见识。”
“四师兄,我好想你。”严荫见到久别的师兄,觉得他眉宇间愈发文采精华,衣着不似山居时那般简朴,但说话时仍是昔日熟悉的神情,也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袖。
“让我看看,小荫长高了啊。”洛凭渊笑着端详小师弟,寒山派一向避世,若不是为了支持自己,师兄弟们必定不会下山的,想到师门的关照,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感动,“二师兄,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师尊的身体可还安好?”
洛湮华静静看着与师兄弟相见的皇弟,这一年来,他还没见过洛凭渊这样打从心底高兴,就像见到了家人。那个小师弟眼睛里带着孺慕,令他想起当年小小的凭渊就是用同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牵着衣角跟在身后的。
待到初见的欣喜稍微平息,洛凭渊想到静王也在,说道:“二师兄,你们若是提前写了信,我一定会让人在城门等着接你们的。你已经见到皇兄了。”他总觉得,自己该郑重地将师兄弟们引荐给静王,而不是这样随意地让他们自己寻到府中求见,或许是因为,师门与皇兄,都是他心中很重要的存在。
“写信也早不了几日,索性直接来了。”殷鉴休笑道,“久慕江宗主之名,今日得见实是有幸,师尊还让我转交一封信。凭渊,他老人家也有信给你。”
洛凭渊既是一喜,又有些讶异,他过去可从没听说过寒山真人与皇兄有鸿雁往来,这该是初次吧,否则皇兄应当早就向自己提起才是。
念及师尊会与苏聆雪有论道观星三天三夜的交情,那么在二师兄动身来洛城之际写封信给琅環宗主,似乎也很正常,他于是不再多想。
相谈的气氛可想而知十分融洽,只有严荫圆圆的眼睛不住地转啊转。他可没忘记,就在一年前,自己在四师兄下山的前夜跑去话别,无意中看到他在房中独自观看画像。那时洛凭渊曾说到,这是我的大皇兄洛湮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