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昏半醒间,慕少卿听到细密的簌簌声,轻微但柔润,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模糊地意识到,那是雨打芭蕉的声音。
周围有脚步来去,同样很轻,还有人在低声交谈,断断续续分辨不清。
“有点低烧,不妨事,应该快要醒了……神志清醒无碍,头痛不适是肯定的,慢慢静养一段时日即可……他身体底子好,尽可放心……”
周围的人是谁,在说什么?他分不清,只感到异常地疲累,还有种说不出的空虚,就像被什么东西追逐驱赶着,不辩方向地奔跑了很久,却骤然一脚踏空,自万丈悬崖边缘坠下,如同永无止境般一直坠落。
一只手覆在额上,带来几许清凉,他迷迷蒙蒙又陷入昏沉。稍感安心的同时,那种凭空跌落的空虚依旧如影随形,就像遗落了非常重要的东西,留下一片无法弥补的空荡。
慕少卿艰难地张开眼睛,发觉身下是一张竹榻,不大的房间内陈设素净,很是眼熟。天色依旧明亮,窗棂半启,外面果然有几叶芭蕉,在斜风细雨中轻轻摇曳。
这里不是剑池旁侧的花厅么,自己正躺在一间内室中,与不久前品剑的厅堂只有一墙之隔。脑海中一片混乱,他想坐起身,然而脑袋就像被千万只马蹄重重碾压过,稍微一动就眼前发黑,痛得□□一声。
“你醒了?”正在床侧出神的白衣少女听到动静,满是愁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起身说道,“先不要动,你身上有伤,再躺一会儿吧。”
“晚璃……”慕少卿满心迷茫,犹如重堕梦中,他已经很久不曾与江晚璃单独相处了,但是只说了两个字,就发觉自己的声音完全哑了。左肩上隐隐传来疼痛,他想不起何时受了伤,但密实的绷带下透出药膏的气味,显然已经妥善地上药处理过。
失去知觉前的记忆缓慢但持续地回归,湖上比剑,笛音清扬,突如其来的声声琴韵,莫名动荡上涌的真气……影像纷至沓来,亦幻亦真,渐渐拼凑完整,结束在那一招龙遨九天。他心念微动,内息却已归于平静,运行顺畅如常,就像之前的异状从未发生过。
自己不仅输了比剑,而且,就在天下剑门同道眼前,毫无面子地倒地不省人事了。慕少卿默默闭上眼睛,他发觉内心似乎没有想象中那样在乎。或许是因为,和其他事情带来的震动相比,这点丢脸难堪只能算毛毛雨了。更多的回忆就像风中的羽毛,渺远的歌声,一层层浮现,那片曾经阻隔一切,令他无从思考的厚重白雾已经不复存在,时时烧灼心底的火苗也无影无踪,它们被清心诀涤荡冲刷,消失无迹。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就像挣脱束缚后的虚脱,闯过生死关后的惊魂未定,他从未感觉如此神志清明,同时疲惫欲死。
数月来的无数记忆连贯而清晰,一言一行都印象深刻,同时,又如隔岸观火一样陌生遥远、难以置信,那是自己吗?他的确桀骜睥睨,但不等于轻重不分,方寸全无。
慕少卿猛地张开眼睛,忍着剧烈的头痛晕眩,勉强坐起。
“少卿,你怎么了?”江晚璃从暖套里倒出一碗药,回身见到他摇摇晃晃就要下床,面色像死人一样白,惊得匆忙上前扶住,“是哪里不舒服么,我让人去请唐公子!”
自从两个人上次吵架不欢而散,这一声“少卿”已经四五个月不曾听到。随着距离靠近,是她身上幽微如兰的清香,慕少卿感到心里一阵撕扯般的痛苦,他不明白,什么也想不清楚,昨日、今日,每一天的每个片段里的自己,都迷离恍惚,面目全非,头也不回地走向众叛亲离。
“现在是什么时辰?”他低声问道,“试剑大会怎样了?”
“未时将尽,你睡了两个多时辰。”江晚璃见他平静了一些,稍感放心,又禁不住心情复杂,“上午比剑结束后,已有宾客陆续告辞,但大部分还聚在庄里,准备待到傍晚才离开。”
慕少卿默然,多数人选择留下而不是散去,是因为还有一件事仍悬在半空。那场疯传多日的赌约,由聚仙楼而始,定在今日终了,确实应当有个说法。
“朱副庄主他们也都还在?”想到这段日子基本上割袍断义,只差反目成仇的同伴、朋友们,那一张张失望、气愤到极点的脸,他突然心悸气短,几乎没有力量说出那个最重要的名字,“还有,江……宗主他,在哪里?”
挽音令主看着慕少庄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终归免不了心软,叹了口气:“大家自然都在,只是目前谁也不想理你。顾堂主本来守在外面,但庄里需要操持的事情太多,我劝他先去忙了。”她停顿一下,“表哥在隔壁厅堂,要向大家说明一些情况。他吩咐过,如果你没有醒转或者支持不住,就先静养几日,莫要勉强。”
“晚璃,我现在就过去。”慕少卿咬了咬牙,即使摔落地面意味着粉身碎骨,他必须得到那个约定的、曾以为毫无意义的答案。除去充塞内心的迷惑与惶恐,他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如果由于恐惧或者难堪错过了今日,放弃亲自践约,自己将会悔恨终生。
高挑的屋檐下,雨珠如线,相比清晨数百宾朋济济一堂的盛况,此刻花厅中或坐或站,只聚集了几十位客人。琅環宗主要讲述的事由涉及一些内情,承诺给予说明,并不代表会直接摊开在上千名同道面前。因此,留在庄内的群雄大多被请到演武场的凉棚中吃茶看雨,消磨时间,只有身份人品能够服众的贵客受邀见证,进入花厅,而且窗门紧闭,不准偷听窥视。
慕少卿左肩只是轻伤,但每走一步都头痛欲裂,他又逞强不肯要人搀扶,好不容易挪到厅堂时已是满头冷汗。
“庄主!”顾笛也是刚刚进来,连忙上前去扶。
厅中非常安静,每个人都面色严肃。慕少卿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客位上的洛湮华,而后是朱晋、郁岚、谢潇……才与自己打得天昏地暗的洛凭渊也赫然在座,十分低调地坐在两位师兄下手。主位上放着一把供人半坐半躺的靠椅,显然是为他预备的。
慕少卿推开顾笛的手,一声不吭走过去,就像想不通今日之前的自己为什么会盛气凌人,目空一切,他也不能理解现在的心虚情怯,仿佛不再是此间的主人,而是等待审问的罪魁祸首。事实上他觉得再不弄清原委,自己就快要疯了,看到静王的瞬间,无数情绪涌上心头,完全是凭着一股习惯性的傲气支撑,才不至失态。
幸而洛湮华神情淡然,毫无变化,仿佛他的出现理所应当,根本用不着在意。慕少卿稍许放松了一些,他定了定神,才发觉厅内保持着安静,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镜明大师手中一张帛书上。
帛书宽而薄,写满字迹,镜明大师看毕,转手递给了宁则非,缓缓说道:“诚如江宗主所言,若这份供述内容不虚,昆仑府前任阴使魏无泽应是在万剑山庄安插有一名精心培养的符卫,此人曾得梵音僧魔传授,通晓梵音术。慕少庄主执意与江宗主为敌,种种情状不乏错乱颠倒,老僧也深觉不解,如今看来,确有可能是遭遇暗算,神志为奸人操控所致。”
梵音术作为纳兰玉的独门绝技,据说如清心诀一般,对天资极其挑剔,由于罕见,愈发传得玄之又玄。在座宾客中,琅環众位令主和一些关系密切的朋友事先已经获知,其余尊长则见闻广博,虽则动容,并不以为怪。崆峒派贺长老拈须说道:“如梵音术之流蛊惑心智的邪术,施行者往往专拣对方身边亲近之人下手,为害甚是隐蔽。二十余年前,百炼门的门主田万钧就是因此丧命,田门主武功高强,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谁想罩门所在却不知怎么被自己的爱子泄露给了仇家,结果门主横遭惨死,百炼门上下伤亡惨重,少主眼见自己害死了父亲与同门,痛悔莫及又百口莫辩,也横刀自刎。事隔数年,那仇家酒后洋洋得意,才失口吐露实情,原来是请了左道中人,以夺取心神的邪术偷袭,趁着少年人神志迷乱问出了机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