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王服下碧海澄心是在去岁五月初三,时间已过去一年半,毒性蛰伏体内,月月发作,即使如今有了对症的解药,要将寒毒尽数祛除,也意味着一个耗时费力又艰难的过程。
奚茗画配置了大包小包的药草,不仅备好浴桶,更命人寻来一只三尺多高、足可容人的巨大陶瓮,安上风箱,在院中生火炖煮药汤。小侍从们严肃而认真地忙碌着,间或交换一个担忧惊恐的眼神:奚大夫可不要将主上也煮了啊!
安全方面也不能掉以轻心,为此,秦霜专程赶去柴氏豆腐店送信,请寿山明王来坐镇几天。静王年初离京后,柴明就带着玉帛返回洞庭君山小住,不久前才回到京城,闻讯更无二话,立即随着秦霜到了静王府。
不过,即使准备得再周到,也没有人能代替洛湮华承受煎熬,就像过往每一次重病或毒发,他只能靠自己支撑过去。
后来云王问起解毒的经历,静王想了想,如实答道:“水深火热、严寒酷暑。”
根据医理,一天十二个时辰与气血经脉息息相关,就如丑时肝经生发,午时心经当令,奚谷主预先考虑周详,将三天时间运用得极有章法,远不止服药用针那么简单。
洛湮华记得自己在早、午、晚被扶进燃火的大瓮,但不知是饮下的药汁还是瓮中草药的作用,置身热气蒸腾的药汤里,体内却寒气蔓延,止不住地冷得发抖;待到奚茗画起出下在要穴的银针,丝丝寒意就如细小的冰针般离体而出,融入药汤中,身体开始回暖,直至燠热难当。他看见一根根银针都变成了漆黑,知道是在逐步清除经脉中的毒性。
九月十五的夜晚最是难熬,寒意再次席卷而至,犹如凌迟入骨的冰刀,令他回想起七个月前毒发时那种生不如死的折磨。幸而这一次,情况似乎有所缓和,他感到丝丝暖意在胸腹间游走,由点滴汇聚成细流,凝而不散地护住心脉,一分分冲淡痛苦。不知是谁的手掌覆在额头,为他擦拭冷汗,又听见奚茗画吩咐道:“药效太慢,这样下去不行,取烧酒来!”
因为时昏时醒,记忆也就断断续续,他依稀看到洛凭渊递过一小块乌黑如墨的东西,梦仙谷主用火筷夹住,在炭盆中烧透,溶进杯中。洛湮华已经很长时间没碰过酒,但当一杯褐色的药酒凑近唇边,他还是勉力喝了下去。浓郁的酒气里混合着异样的清苦药香,热辣辣又苦涩地沿着喉间一路烧灼。
再往后,他就统统记不清了,炙热与冰寒的感觉,冲撞又融合,很快夺去了所有意识。
治病本就是一件听凭摆布又听天由命的事,对抗沉珂更是艰辛,他只是模糊地想着,不知凭渊从哪里弄来的方子,如此大费周章,不过,似乎也不是全无效用。
一连两天,洛凭渊都是严阵以待。他担心的事太多,害怕琉光宝墨药效不够,唯恐哪一个环节出现差错,又防着暗中的敌人余孽或者不速之客在节骨眼上突然冒头袭扰,影响治病的进展,总之,提心吊胆、患得患失,加上静王熬得辛苦,他的手心一直湿漉漉地没有干过。
所幸除了月中当夜,寒毒发作得比预想凶猛,其余令人担忧的意外全都未曾发生,但是,这也不代表洛凭渊就能如愿地闭门谢客、百事不理。面圣的次日,宫里接连传下旨意。
第一道圣旨对五皇子江南督办田亩以及平乱的成果予以褒奖,赐顶珠两颗,继续主理户部清丈事宜,鉴于政务繁琐难以兼顾,着卸去靖羽卫统管之责,令荐得力人选。
于成年皇子而言,钦赐顶珠即是晋升品级,非建立重要功勋而不可得,就像云王征战多年,将北辽打得落花流水,方才获赐双珠。洛凭渊入朝不过年余即得此荣耀,尽管是明升暗降,但有权推荐靖羽卫统领人选,情面上也还过得去。由此可见,皇帝对宁王仍是宠络重用的。
另一道旨意则是经钦天监选定,十月初三为吉日,赐五皇子入住城北宁王府,并有白银五千两、各式精致器物以及御笔亲书匾额送往新府邸。
一时间恩赏连连,洛凭渊不得不一再摆香案接旨。给静王的圣旨也有一道,措辞温和宽抚,赐下许多贵重补品,若是不了解前因后果,还真显出几分父子情深。
治疗中的静王自然不便接旨,仍是洛凭渊代为出面,表示大皇兄近日身体抱恙,不能受风,待好转后必定亲自进宫谢恩。传旨内侍拿了杨越塞的银票,又见澜沧居药气扑鼻,府中从人个个神情沉重又面色不善,也不敢啰嗦,放下黄绫就告辞而去。
再接下来,礼部、内务府流水价派人上门,要请宁王前往府邸一观。建府是一件大事,绝非寻常人家搬进新居可比,何况是目前炙手可热的宁王。宫里宫外,有的是内侍、宫女,御林卫、靖羽卫,林林总总各色人等忙着想办法、托门路,盼望抓住眼下千载难逢的机遇。以五皇子的升迁速度,若能被挑选入府或投入门下,安身立命自不待言,他日跟着飞黄腾达也非梦想。须知年龄最小的六皇子洛允修目前才六岁,下一次这样的机会最早也得十年后,还不一定有没有前途,教大家怎能不眼巴巴挤破头?
除却奉旨办事的,还有问候的、送贺礼的、托人情的,臣子、下属、宗室皇亲……九月十六一整天,静王府门前客若云来,拒绝一批又换一批,大有踏破门槛之势,就连干练如杨总管,也甚感吃不消。
情况完全不符合洛凭渊的本意,他仍是打定主意不予理睬,倒是奚谷主表示了不同意见:“江宗主不是常说凡事须顺势而为,五殿下,你才接到恩旨,过于推拒容易引人侧目,不妨去看一看新王府也好。”
“可是皇兄……”洛凭渊轻轻碰触榻上病人的额头,感觉还在低烧,十分不情愿。洛湮华昨晚好容易才度过一关,医治尚未结束,他实在放心不下。
“江宗主的情况已大致稳定,后面要做的就是疏通经络、清理余毒。”奚茗画道,“明天晨起,我要为他全身奇经八脉、正经十二脉彻底行一遍针,这是精细功夫,必须凝神静气,不可受打扰分心。否则一旦收官不利,有可能影响将宗主日后复原。”
说着,他挥了挥手:“府里守得铁桶一般,偏是大门外头喧闹不停,赶紧将那些冲着你来的闲杂人等都带走,本谷主才好安静施针。去吧,保管回来时江宗主好端端的,一根头发也少不了你的!”
洛凭渊哭笑不得,想想这两日访客频繁的源头果然在自己身上,奚谷主责任重大,看来是真的嫌乱了。他不敢掉以轻心,唯有应承下来,派人去内务府送信,隔日一早就出了门。
新建成的宁王府位于宫城正北方向,相距西北的静王府、东北的云王府都不是很远,以乌云踏雪的脚力只需一刻多光景,可以想见日后往来还是很方便的。
四扇朱红中门早已大开,明晃晃的铜钉颗颗都有碗口大小,洛凭渊在内务府总管陈瑞,工部、礼部各一位侍郎的陪同下走进去,但见前殿高峻疏阔,后园花木葱茏,引活水而成湖池。入目所及,殿舍亭台错落,依循规制又不见匠气,还专门辟出了一片练武场,应是用了不少心思。数十名从人侍女身着簇新衣饰,向宁王恭敬行礼。
穿过几处厅堂,但见到处雕梁画栋,陈设琳琅华美,洛凭渊皱了皱眉,命人将御赐物品都收入库房,不必耀眼夺目地摆在外面。
实际上,即使不与注重享受的安王相比,较之高雅精致的云王府,他的新府邸也算风格平实,然而他已不复初下山回京时的青涩,眼前的皇家气派再不能动摇心旌,而是觉得铺张靡费。
两位侍郎都乐于借机同五殿下结交一番,话里话外透着热络,陈瑞更是着意奉承,满口说道:“殿下看短少什么,但有所需,只消差人吩咐一声,小的定然办得妥妥当当;要是缺人,也有几个还算勤快踏实的荐给您。”
但洛凭渊今日露面纯粹是为了应付场面,十分心思倒有七分留在静王府,余下三分计算着时辰。他在自己府里随意地走了一圈,适度地表达了谢意和对圣上恩典的感激之情,待要偏厅看茶,守在厅外的亲卫岳胜快步进来,低声禀道:“殿下,府里的白露找您,正在大门等着。”
洛凭渊的神经瞬间绷紧,他外出前特地嘱咐过,如果出现意外或突发情况,一定要第一时间给自己报讯。按理说,奚谷主应该已在为皇兄医治,难道府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来不及思考,匆忙朝另外几人拱手道了一声有急事,转身走出两步,又命人备马。
白露果然等在崭新的朱漆大门边,洛凭渊疾步而出,抓住他连声问道:“有什么事?皇兄怎样了?”
“主上……主上和奚谷主还在房中,我没有见到。”白露被他的急切吓得一惊,赶紧低声道:“是有几个陌生人进了府里,从前幽明的旧部,还有昆仑府檀阴使,柴老先生说,最好请殿下早些回去……”
幽明杀手、阴使檀化羽,他们闯进府里了?洛凭渊脑中轰地一声,再听不见后面,难道是消息走漏,这些人欲对皇兄不利?
此时坐骑已经备好,他一把扯过缰绳,飞身上马,用力一磕马镫:“快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