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窝儿,你拿着这个回去找家医馆,让他们按照上头写的抓药。”楚材把写好的方子折起来放进窝阔台手里:“速去速回。”
窝阔台接过药方,应了一声就快步离开了,还不等楚材收拾桌面,小男孩就给他捧了一杯温温热热的绿茶过来:“大哥哥,给您喝茶。”
“多谢。”楚材端起茶杯喝了两口,他发现这绿茶的口感还不错,杯子的做工也很精细,虽然无论是茶还是杯都远远谈不上最好,但这种品质在普通人家之中已经算是优等了。
得了病的老翁正盖着被子坐在炕上,他的气色不是很好,分明一脸的憔悴,却还是挂着和善的微笑:“哥儿,你们待会儿留下来吃个午饭吧?虽然都是些粗茶淡饭,但我还是怕你们饿着了。”
为着楚材二人给他看病抓药又救了他孙子的事儿,老翁刚才已经连连道谢好几回了,眼下又说要吃饭,楚材哪里好意思呢:“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晚辈与朋友还有些事情要做,等您待会儿服了药,我们就得离开了。”
闻言,老翁面露惋惜之色:“噢…那真是可惜了。”
别看这祖孙俩住在山脚下一处非常偏僻的地方,其实他们家的条件并不差,陈设齐全、窗明几净,孩子认字会念书,笔墨纸砚也都有,唯一不知道的就是这户人家的年轻人去了何处,这也是楚材接下来将会问到的问题:“老伯,恕晚辈冒昧,不知家里的年轻人都去哪儿了?”
这似乎戳中了老翁的痛处,他深沉地叹了口气,窗外的阳光静静落在他皱纹横生的脸上,映出了眼里的泪光:“我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勤奋好学,一心只为求取功名,却不想在十七岁那年被强征入伍,不到半年就抛下妻儿死在了军中。后来,我的大儿媳因思郁成疾而离世,小儿子十五岁时也被强征入伍,至今下落不明,到最后,这屋子里便只剩下我们祖孙二人了。”
宋国、夏国、蒙古,这几年金国对外战争格外频繁,抓壮丁也是难免的事儿,如今他们丢掉了北方的国土,使这里变成了多方势力相互掺杂的是非之地,这对祖孙虽说住在山里,但家中无人可以依靠,也再没有别的去处,他日若真的遭遇不测,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一时间,楚材也不知该怎么安慰老翁,就说了句连他自己都不信的话:“您的小儿子,他兴许不久后就能回来了。”
“回来?不可能了。”老翁摇了摇头,像是认命了一般:“只要金军打不回来,我的孩子就不可能回来,永远不能回到自己的家乡与家人团聚,和死也没区别了。”
楚材问道:“您为何如此笃定金军打不回来?”
老翁的脸上满是失望:“今非昔比了,而且就算他们真的回来,也只会让这里变得更乱,一切都不会好起来的。”他打量了一下楚材:“哥儿,我看得出你肯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真金白银养出来的月下美人花,又怎能懂得我们的想法呢?”
这位老者虽是普通百姓,但楚材从他的谈吐之中能看出他不是一般人:“您是怎么想的?”
老翁的语气像方才一样平缓而虚弱,只有细微的起伏:“总有一些所谓的忠臣良将,会不顾君主和朝廷的好坏一昧愚忠,但我们老百姓从来都不会这样想,凭它是个什么朝廷,只要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让天下繁荣太平,我们就拥护它。”想到离去的两个儿子,他心如刀绞:“但现在没有这样的朝廷了,在这战乱不休的地方,人人都自身难保,也不知我那可怜的小孙子长大之后又会被哪支军队抓走,生在乱世之中,这就是我们的命啊。”
不知过了多久,窝阔台终于带着药回来了,楚材和小男孩一起出去煎了药,照看着老翁服下之后,又给他们留下了药方和几两偷偷放在桌上的银子,就双双辞别了。出门牵马的时候,楚材见窝阔台早早地就把带来的披风披上了,不觉问道:“现在就披上,不嫌热吗?”
窝阔台摇摇头,额角流下的汗水出卖了他:“不热。”
楚材顿觉蹊跷,就撩起了窝阔台的披风,一眼便发现了他身上的新鲜血迹,溅在水蓝色的衣衫上,犹如梅花盛放,分外刺目:“怎么搞的?”
“刚才在路上出了点儿小事情。”窝阔台推开楚材的手,轻描淡写地抛下一句,便翻身上马了:“天色不早了,赶快回府去吧。”
他攥紧缰绳,正要调转马头,就被站在底下的楚材一把抓住了手腕,后者仰首盯着他,眼里有不满:“你又瞒着我。”
不是窝阔台想瞒着他,而是有些话的确不好说:“你先上马吧。”
楚材的语气突然冲了起来:“你什么时候才能在我面前坦诚一点儿?!”
“我有必要把什么都告诉你吗?”窝阔台的语气和缓如春,吐出的每个字却又冰冷刺骨:“废话少说,赶紧上马。”
楚材遂放开了窝阔台的手腕,一边想着他说的也没错,一边飞快地跃上了自己的马,跟着窝阔台往耶律府的方向去了。这期间,楚材的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滋味,他偷偷瞟了一眼骑马走在自己身侧的窝阔台,怪不自在地扯了把衣领,暗暗想道:‘他说的对,即便是在父母兄弟面前都有不少事情需得瞒着,于他而言我又算得了什么,不告诉我也很正常。’
因为窝阔台亲口承认过楚材是重要的人,所以在想到这些的时候,楚材突然就觉得自己会不会没有那么重要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现在的自己在窝阔台心里又是怎样的地位呢?
他想问,却又不敢开口,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这件事情,但是在听到窝阔台的那句“没必要把什么都告诉你”的时候,他就像嗓子眼儿里卡了团棉絮似的难受得紧,实打实地有了低落感。
夏日的天气一向喜怒无常,方才还是热浪翻涌,一转眼却又乌云密布,冷不丁刮起寒风来,楚材遂从包裹里拿出了披风披上,是一件黑色的披风,领口还绣着简单的花纹,让窝阔台觉得很眼熟:“这不是我的披风吗?”
楚材没有否认:“就是你之前给我披的那件,还挺暖和的,我就带上了。”
窝阔台薄唇微扬:“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楚材向他道了谢,垂眸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开口了:“三殿下,你会不会觉得你我之间的相处方式异于常人?”
“怎么说?”
“你我之间虽然以友相称,但细想我与景贤、与其他朋友相处的时候,那种感觉和与你相处时的感觉似乎不太一样。”
窝阔台早就发现这个不同了,从前也为此疑虑过,但自打他确定自己喜欢楚材以后,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或许你可以考虑换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比如说……”他顿了一下,觉得这话不该说,奈何它已经从腹腔蹦到了嘴边,来不及咽下去了:“……我们从前不是有旧情吗?”
楚材懂他的意思:“你是指喜欢吗?”
“嗯。”
“不会。”楚材斩钉截铁地否认了:“因为我喜欢过你,所以我很清楚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显然我对你不是这种感情。”
窝阔台顺水推舟:“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问我?你不是有喜欢的人吗?你会不知道?”楚材为他的这个问题感到讶异。
因为窝阔台可以感受到自己现在对楚材的喜欢和以前的那种喜欢不一样,所以他这么问也是想给自己的内心一个交代:“我就是好奇你的想法。”
“这个…其实也不太好形容。”楚材组织了一下语言:“应该就是希望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吧,想着你为什么说走就走了,因为是家里出了事情我还不好拦着你,然后就很难受这样子。”
窝阔台想起自己当年也有类似的想法,也就是把楚材偷偷地带回漠北,这样就可以一直和他在一起了。虽然他现在因为吃醋,偶尔也会后悔自己当年为啥没这么做,但如果较真的话,他不会希望当年的自己带走楚材,毕竟这么做不过是在满足他的私欲罢了,要是他当年胆子大点儿真的把人带走了,万一楚材因为思乡过度而伤了身体,他一定会崩溃的。
‘这应该就是与从前的区别所在了。’听了楚材的回答,窝阔台在心里这样想着:‘我就是因为太在乎他的感受,才会连表白都如此困难。’
楚材问道:“你呢?你觉得咱们之间的相处方式是什么样的?”
窝阔台糊弄过去了:“可能比朋友更亲密。”
楚材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但从他的眉眼间还是能看出他有心事的,窝阔台索性直言了:“你还有要问的吗?”
路上的风越来越大了,就像楚材的疑惑一样越来越深:“你身上的血到底是怎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