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下了几日的大雨总算停歇。 迈过斑驳的水坑，铜月抱着匣子来到泯星神君所在的寝殿，在紧闭的门前站定，迟疑不决。 怀中的匣子不大，宽不到一掌，长不过两掌，表面雕有海棠花纹样，整体发黑不见缝隙。没错，这个匣子没有合缝，也没有锁头，看上去就是一块完完整整的木头。她研究了数日最终放弃，想着可能是仙界的某个术法，于是去寻了段元稹，在他的一番赞叹点评后，铜月询问可有破解之法。 他认真的看向铜月道：“啊？有何解法？我怎么知道。” 若不是看在他不日便要离岛的份上，只怕铜月会一巴掌呼他脸上，浪费这么长的时间，只晓得了这匣子十分精致，绝非一般人能做出。 这还用他说，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铜月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头，还在门口犹豫，她在仙界还能寻得到帮助的，就只剩这门后之人，她伸出手，指尖还未碰到门把，像是触电般缩回，将怀中匣子提了提，似下定决心般再次伸手。 “吱呀。”一声，门扉自动打开。 泯星盘坐于榻上，都没朝门口看上一眼，衣袖一挥，打开房门问：“何事？” 铜月抿了抿唇，刚要张口，忽想起泯星那晚的森冷的模样，嘴巴像是被糊住。 她开不了口。 面对神君她可以敬他，畏他，尊他，唯独不想求他，莫名的自尊心让她接连退步，转身欲走。段元稹适时的出现在门口，两人打了个照面，对视了半响，一阵沉默。 段元稹走来，一把拉住她的小臂，来到泯星神君面前，然后放开铜月，双手抱拳正色道：“师尊，徒儿前来告别。” 在开剑大会上争得前三名的人，会被正式赐予蓬莱弟子的称号，可离岛云游三界。若将在岛上修行的人比作新剑，获得称号，意味着他们获得了认可，犹如利刃出鞘，所以才将这样的大会叫做“开剑”。 而段元稹是泯星神君这百年来的首位，亦是唯一的弟子，铜月本以为会搞个仪式什么的。 “嗯。”只听泯星神君淡淡的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段元稹俯身三拜后，将铜月拽上前又道：“师尊，小师妹近日为打开那匣子苦思不得其解，头发都要掉光了，还请师尊指点一二，闫泽上仙还等着我，徒儿就先告退。”说罢他还向铜月眨巴了几下眼睛，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大步离去。 铜月眉头微皱，摸了摸自己头顶的秀发。 “为何要解开匣子？”泯星轻声询问，他那双灰色的眼眸依旧无光，看的铜月心间一紧，无论多少次她都能被这目光镇住。 “只……只是好奇罢了。” 泯星垂眸低声自语：“只是好奇吗。” 他微不可见的一叹，看向铜月，笑道：“本尊也没办法将它打开。”他抬手放在匣子上又道：“这匣子许是永远都无法打开了。” 留下一个他人永远无法知晓其心思的物件，这等扭曲且拙劣手法唯有他能做出，确实是铜月所认识的那个浦云。 “这东西放在我这里合适吗？”她低声向神君问道。 这是在她死后，浦云留下的，极可能并不是留给她的。 “先放在你这里，等时机一到，还请还给我。” 不知神君用了什么宝贝从翁上容那里换来的这匣子，自然只是暂且让她收着。 一想到神君哪日要讨回，铜月立即用衣袖遮住匣子背后那被她划出的刀痕，慌张的向后退去，一边回道：“好。” “还有，”泯星叫住铜月，“你还能再见到梦中那位，在海棠树下的女子吗？” 铜月肩头一震，笑问：“莫非天尊有什么法子，能让人做指定的梦？如果有这样的仙术，还请天尊传授。” 泯星凝望着远处，目光涣散，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却又找不到，“算了，是本尊多虑了。” 拜别神君后，铜月抱着匣子心虚的快步离开寝殿。 在回房间的路上，碰到段元稹背着包袱在等她，他笑着问：“怎样？里面有什么东西？” 铜月将匣子揣进袖子里道：“不是说有人在等你，怎么还不走？” “不急。” 说着段元稹就伸手便要抢那匣子，铜月略使了一些力气抓住他的手腕，用脚别住他的腿，然后用力一拽将他摁在地上道：“天尊说他也没法子。” 段元稹拍着铜月的手求饶：“好好好，我知道了。”铜月将他放开，他起身拍了拍衣摆无奈一笑：“若是师尊都没办法，那只能期望奇迹发生了。” “奇迹这个东西还真是不可靠。”铜月看着自己的掌心握了握拳，虽然说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奇迹。 这时，段元稹上前一步，双手扶着铜月的肩膀，一本正经道：“小师妹，师尊他就拜托你了。” 这话说的极重，听得她一怔，令她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正当铜月在怔神之际，段元稹面容一肃，俯身上前在铜月耳边悄然道：“你别看师尊他平日里与常人无异，其实他还是有诸多不便的。” “有何不便？” 铜月疑惑的开口，段元稹慌忙捂住她的嘴，四处一望，然后将声音压的极低又道：“嘘，师尊也是有自尊心的，你知道就好，切莫声张。” 铜月点了点头，段元稹蓦地将她松开，像做了错事的孩子，飞一般的跑开，还没忘回头向铜月摆了摆手。 至于他说的“不便”究竟是什么，铜月一脸茫然。 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又或是因为格外的好奇，为了探明段元稹的话，铜月时时刻刻都在观察泯星神君，天刚亮便守在他门前，只要神君出门，她便立刻跟上，神君在哪她便在哪，宛如跟屁虫一般，几日下来没能发现神君有何不便，但基本了解了神君的日常习惯。 铜月发现神君几乎都不怎么进食，虽说修炼到一定程度可以汲日月精华，但就算是当年魔君铜月，都做不到如神君这般克勤克俭。 每日早间几杯茶水，午时一块只有两口大小的糕点足以，晚上一杯蜂蜜水，茶水不限量。 就这么个吃法换成她绝对吃不消，先不提她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单纯在体内轮转真气维持稳定都要消耗不少，更别提她还需额外控制一些术法，防止别人发现她还在修炼魔界的妖术，单单这些就能让她每顿吃下七八个馒头了，段元稹不在，她嘱咐了负责膳食的仙长每日例食照旧按三人份准备，相当于她一日吃掉三个人的吃食。 “天尊没有胃口吗？” 这日，铜月实在忍不住，在端走神君剩下的饭菜前开口询问。泯星稍稍一愣后，侧头不知在看什么，铜月顺着他的视线瞅去，那个方向并无特殊的物件。 过了好一会他才回她：“许是没有胃口吧。”这暧昧的回答，也是令铜月有些头疼，她追问：“为什么？这糕点不好吃吗？天尊喜欢吃什么？我可以做。” 泯星放下茶杯转头看她，温柔的笑道：“好啊。” 铜月端着一盘糕点出门，头更疼了，问了一堆，只确定了一点，那便是神君同意她做东西给他吃了，无论如何好歹也算是一点进步。 这日之后，她买通了负责膳食的仙长，说服他减少部分例食，从而换取更多的食材。她亲自下厨做饭，这样虽麻烦了点，但好处也是有的，那便是食材变多了，而泯星的那点小胃不足挂齿，反而她的吃食变得更多了。 若按照往常行事，例食送来，她只需将吃食送到泯星神君的寝殿内，然后过一段时间再去将剩余的饭菜端走，同神君并没有过多的接触。 在她亲自做饭后，就稍稍有所不同了，铜月对自己的手艺并没有太多信心，于是每次做好饭菜，都亲自送到泯星那里后，等着他尝过，请他点评记下，好日后改进。 泯星还笑话她，没法与其他仙长好好相处，偏生同负责膳食仙长的关系，日渐友善起来。铜月挑眉心道：那可不，在吃的上面她可不愿委屈自己，之前单独住在海棠苑时，她也是托仙童带食材来自己做着吃，自己做自己吃倒没什么，若是给神君吃还是多一份心思比较好。 在这期间唯独有一次，让她觉得有些奇怪。 那日神君吃完晚饭，如往常一样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提了一下餐后的甜点做的不够甜。铜月认真记下后，回去自己尝了下，差点没把她齁死，甜的要命，硬生生灌了好几杯茶才压下去。 因为她不喜欢吃这些东西，所以都只做给神君吃，查了下记录，发现神君的口味似乎偏甜，点评最多的就是“不够甜。” 这人莫非味觉有问题？难不成这就是段元稹所述的不便？ 认真思考后，她觉得这点小事应不至于不便，毕竟因受伤而导致味觉出现问题的人不在少数，何况往日里都是例食，这种事只有在亲自做饭后才会知晓。 段元稹说的，应该不是这个。 但不管怎样，神君这样下去可不好，铜月暗自决定，日后不管他怎么说，她都不会再往饭菜里加糖了。 再后来，泯星觉得铜月每次将饭菜端来，看着他吃完后回去，她才能吃上饭，偶尔在他进食时，还能听到铜月咕咕叫的肚子，于是便让铜月与他一同进食。 铜月自是没什么想法，其实神君吃的不多，每次一两口就结束了，等他吃完，她再回去吃也没什么，但神君好意，她当然不会拒绝，能提前吃上饭自然是好。 就这样，两人能接触的时段又变多了，通过这段时间留心观察，铜月又发现了神君有几处不太寻常的行为动作。 比如每次她都将餐食放在同一地方，因不是例食，她亲自做饭后，饭菜的种类就不是定数了，有时多，有时少，而菜盘的摆放也是随机放在餐盘中的。 神君每次去夹菜，总会在餐盘的上方不自然的停顿一下，而铜月发觉，这个小动作不仅仅体现在吃饭的时候。 在蓬莱，绝大部分书籍都是用不腐不潮的特殊纸张和竹简所著，但也有好些书册是仙长们在人界、魔界所书，在那里可没有这些好东西，因此也是有不少普通的书册，来不得及誊录到那些特殊的纸张上。 铜月在泯星殿的工作之一，便是将这些书册誊录，顺便学习仙长们留下的仙术。 有一日，天气晴朗，她将书房的书拿到庭院来晒，而这个庭院亦是泯星神君教她剑法的地方。 那日，神君教授完剑法，往他的寝殿走去，来时他轻松的避开了台阶上的书册，但在回去的时候，台阶上的书册被铜月习剑时所发的剑气给打乱，泯星神君按照原路返回，似没看到落脚处有书册的样子，眼看就要踏上去。 铜月见状正要出声，却见神君的脚停在书册上方片刻，又立即换了个方向落地。就这样，明明一旁就有条更方便的道路，他偏在一堆书册中寻出一条较为艰难的小道走了回去。 这一天，铜月如往常一样做好了饭食，端到神君的寝殿。 在将餐盘放到桌上时，刹那间她想到了什么，手腕一偏，将餐盘放置在与往日偏离不少的地方。 然后默不作声的将掌心朝上，放在餐盘往日的位置上方。 泯星伸手去摸筷子，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铜月的手掌时，忽的一顿，正要调转方向，却被铜月一把抓住。 似没有预料到铜月的行为，他的手臂在铜月抓到他的手指时，轻微的一颤。 铜月这才明白，段元稹并没有骗她，泯星神君他确有一些不便。 这人或许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坚强。 她也理解了，为何那日在魔君殿内，她第一次见到神君的那天，他拄着仙杖。一开始她本以为是个武器，但常规武器为何做成手杖的样式，按照神君的习惯拿着长枪更为合适才是。 还有就是为何在蓬莱岛上，她从来都没再见他带着仙杖。 此刻她才恍然明了，只怕是因为蓬莱他已经很熟悉，所以不用拄着仙杖也不会有任何不便，但除蓬莱之外的地方，他不够熟悉，才需要拄着仙杖。 铜月眼中泛起微波，用力握着神君的手，两人默然“对视”了良久，她才缓缓开口问道： “天尊，难道看不见？” 泯星淡然一笑，一双灰色的眼眸未起半分波澜，“被发现了。”
